申时·晒金岭古道
雷暴砸在晒金岭巅时,小满正护着米袋往家奔。青石板路顷刻化作红泥浆,良德高岭土遇水泛起的瓷白,混着小满身上的长生果芽的酸笋香,在雨幕中蒸腾出奇异的鲜气。
“扶住车把!”油纸伞突然遮顶,吴伯的独轮车陷在泥里,车辕上“良德吴记”的木牌溅满红点,“这鬼天,晒金岭的龙王爷发怒喽!”
回到家门时,屋里油灯照亮檐下三双脚印——吴伯草鞋沾着雷州红砂,小满布鞋糊满云潭白泥,谷雨赤脚从书房奔出,腋下还夹着《贞观地志》。
“吴伯快喝姜汤!”娘端出粗陶碗,碗底沉着几粒新米——这是小满在县上置办的,没有吴伯的帮忙,怕是都要没了。吴伯赶忙接过,抬头看着大姐蜷在灶台后喂女女,精米糊的蒸汽熏亮她枯槁的脸。怀中小儿腕上的银铃,还是寒露当年用绣活换的。
吴伯啜着汤突然笑出声:“这酸笋味,跟你二姐腌的一个样!”他摸出褪色的五彩丝绦,“那年她缠我捎俚人染料,把丝线染得晒金岭晚霞似的。”
窗外雨鞭抽打芭蕉叶。小满想起二姐及笄那年,也是这般暴雨夜偷学腌笋,被娘发现后,两姐妹缩在陶瓮后分吃酸笋尖。
“寒露丫头机灵啊......”吴伯叹息散在雨声里,“若没进那吃人的地方,现下该发明新腌法喽。”
五斤酸笋芽用龙脊窑陶瓮封好,瓮口糊着香茅泥。小满送到吴伯手里。
吴伯将独轮车系着的五彩丝绦解下递给小满:“这颜色寒露最爱,保你顺遂!”说完推着他的独轮车,披上蓑衣哼着俚人调调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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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雨早已歇下,天还未亮。
小满掀开腌缸查酸笋,却见缸沿留着道蓝格布压痕——正是张叔衣料纹样!
“定是他!”谷雨举着破陶罐冲进来,“里头全是霉米!”罐底黏着张叔货摊的竹签。
娘蘸着霉米嗅闻:“掺了断肠草籽,这是要毒翻镖队马匹!”
小满的指甲深深掐进陶瓮边缘,龙脊窑的粗粝硌得掌心发麻。霉味混着酸笋发酵的气息在雨霁的晨光里翻涌,半缸发黑的笋块浮在浑浊的卤水上,像极了晒金岭山洪退去后腐烂的浮萍。
“二十斤!彪头晌午就要过秤!” 谷雨急得直跺脚,《贞观地志》从怀里滑落,纸页被霉米浆糊得发皱。娘突然抓住小满的手腕,指尖的老茧蹭过女儿冰凉的皮肤:“去云开大山采野笋!吴伯前日说山坳新冒了一茬。”
“娘,来不及了。没事的,我会和陈镖头说的。小满双手紧紧抓着陶罐边缘,“谷雨还要上学,您和姐在家等我,大姐和女女需要人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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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良德河时,晨雾还未散尽,小满就听见了河面上此起彼伏的疍家渔歌。那些带着独特腔调的歌声,像是从湿漉漉的水草里长出来的,裹挟着水草的清香和鱼虾的腥味,顺着河风飘进晒金岭下的村落。
岸边停靠着的船只上,渔民们正忙着将新鲜捕捞的河鲜搬上岸,竹篓里活蹦乱跳的塘角鱼、黄骨鱼溅起的水花,在朝阳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芒,这是岭南江河独有的鲜活气息。
小满攥紧衣角,她摸着腰间驱蚁药葫芦,想起陈大膀说的 “卫所规矩严”,心下愈发笃定张叔与卫所的隐秘关联。
约定的酉时将近,小满踩着退水后的河滩先潜向卫所后墙。她没有去西码头时因为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墙根处的苔藓被小满踩出新鲜痕迹,蓝白格子布的线头卡在墙缝里。她屏住呼吸顺着墙根摸索,突然听见墙内传来压低的争吵声。
“这批长生果得赶在暴雨前送到崖州!” 是张叔的声音,“那小满丫头鬼精鬼精的,万一……”
“怕什么?” 另一个带着官腔的男声冷笑,“雷州镖队是我兄弟的,酸笋生意迟早是咱们的。那丫头就算发现,敢声张就是私通边军的死罪!”
话音未落,墙内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小满的心提到嗓子眼,脚下却不慎踩到枯枝。“谁?” 墙内传来急促脚步声,她转身就跑,身后传来翻墙的动静。
暴雨比预计来得更早。小满顶着蓑衣冲进家门时,娘正在灶台前熬紫苏汤。“彪头带官差来了!” 谷雨脸色惨白,“说酸笋掺了异物,要封缸查验!”
院外响起铁链拖拽声,彪头领着衙役踹开柴门。大姐本在檐下竹椅上喂女女喝米糊,木勺刚触到婴儿唇瓣,大门轰然倒地的声响惊得女女浑身一颤,小拳头攥紧襁褓边缘,哇地哭出声来。米糊顺着下巴流进粗布兜兜,大姐慌忙用袖口去擦,怀里的孩子却哭得更凶,稚嫩的哭声混着暴雨砸瓦的声响,刺得人心慌。“有人举报你家酸笋毒害镖队马匹!” 他指着腌缸,银簪子扎进酸笋,针尖竟泛起诡异的青黑,“人赃俱获,带走!”
大姐被衙役推搡得踉跄后退,女女的哭声突然变调,像受惊的雏鸟般蜷缩在她怀里。小满瞥见姐袖中掉落的米糊勺,瓷片在泥水里碎成两半,倒映着彪头腰间明晃晃的铁链 —— 那铁链晃得她眼眶发烫。
“等等!” 小满突然扯下腕间五彩丝绦,蘸了蘸缸里的卤水,“彪头可知俚人古法腌笋要加山姜根?这青黑是山姜与银器的反应!” 她将丝绦塞进彪头手里,指尖还沾着河滩的湿泥,“不信可去西边瓦屋问吴伯,他的独轮车常运山姜!”
彪头脸色阴晴不定,衙役们窃窃私语。这时院外传来马蹄声,陈大膀浑身湿透冲进院子,怀里的襁褓裹着油布。“且慢!” 他将半袋长生果掷在地上,“小满的酸笋救了我女儿,这是卫所采买司的文书,她的货直通崖州!”
文书上的朱砂印在雨水中晕开,张叔的身影突然从人群后闪出:“文书是假的!卫所怎么会……”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陈大膀腰间的短刀已经出鞘,刀刃上刻着的芽纹图腾与他独轮车上的木牌花纹如出一辙。
暴雨倾盆而下,良德的水位在暴涨。小满看着张叔被衙役押走,突然想起二姐染的五彩丝绦 —— 原来岭南的晚霞,有时也会浸透血色。陈大膀将襁褓递给她:“劳烦用酸笋芽再煮些汤,往后…… 你有什么事情可来找我。”
闪电照亮晒金岭,雷声滚过良德河面。小满摸出怀里沾着河滩泥土的贝丘陶片,雨水冲刷下,陶片边缘的芽纹愈发清晰。
她,想二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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