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浅蓝衣衫少年一场鸡飞狗跳的偶遇,像投入潭中的石子,在小满心里连个像样的涟漪都没激起。她摇摇头,把那骄纵少爷钩破的衣袖和气得发白的脸甩出脑海,拉着谷雨,背着沉甸甸的收获,快步绕过空旷的晒谷场。
天色愈发骇人。刚过晌午,却黑沉如傍晚。浓重如墨汁的乌云沉沉地压在天际,翻滚着,不断吞噬着最后一丝天光。闷热到令人窒息的空气,不知何时被一股强劲的、带着土腥和水汽的凉风取代,呼啸着穿过村巷,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吹得人衣袂翻飞,竟有了几分秋日的凉意。
这本该令人舒爽的凉风,却只让农田里抢收抢修的村民们心头更沉。放眼望去,水田里人影晃动,一片焦灼的忙碌。汉子们赤着膊,奋力疏通着田埂边的排水沟,加固着被水流冲刷的薄弱处。女人们则手忙脚乱地将刚割下、尚未来得及脱粒的稻穗往高处搬,用草席、油布甚至自己的身体遮挡着,试图在暴雨倾盆前保住这即将到口的粮食。叹息声、吆喝声、孩童惊恐的哭喊声,被呼啸的风扯得破碎,弥漫在田野间,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满娘和陈伯站在低矮的屋檐下,他们愁眉深锁,忧心忡忡地望着自家那几亩薄田的方向,又时不时看看云开大山深处。
田大部分租给了邻里,自家只留了一两亩种着口粮稻谷和些时令菜蔬。眼看稻穗已灌浆饱满,沉甸甸地垂着头,这场酝酿中的暴雨,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小满他们还没有回,小满娘急得团团转。稻谷得抢收,不收什么都要没了......
“回来了?”小满娘远远见姐弟俩回来,悬着的心放下了些,急忙迎上,和惊蛰一起帮忙卸下沉重的背篓。谷雨背篓里是捆好的金丝豆藤,小满的背篓上则铺了一层厚厚的青翠杂草。
“豆子收回来了,丹枝果也摘干净了!”谷雨抹了把汗,小脸上带着完成任务的兴奋。
惊蛰掀开小满背篓上的杂草,顿时,一片耀眼的红映入眼帘!一颗颗饱满圆润、红如玛瑙的丹枝果挤挤挨挨地堆满了竹篓,散发出清甜诱人的独特香气,瞬间冲淡了空气中的土腥味。
“这么多!还……还这么大!”惊蛰眼中闪过惊喜,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颗。
果皮红艳,龟裂片突起如小小的尖刺,入手有些刺手。个头竟比成年人的大拇指还要大上一圈!她从未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更别说品尝这传说中的佳果。在婆家时,婆婆曾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地剥开一颗,那晶莹剔透的果肉,那馥郁的香气,曾让她偷偷咽下口水,却只换来一句冰冷的“看什么看?你也配吃?”。
小满娘看着这一篓红宝石般的果子,眼神也有些恍惚。记忆深处,一个遥远而模糊的画面浮现:那是她刚嫁过来不久,日子虽清贫,夫君却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捧回几颗同样红艳的果子,献宝似的塞给她。她第一次尝到那冰凉、清甜、汁水丰盈的滋味,甜得心尖都发颤……如今物是人非,这满篓的丹枝红,也勾起了深藏的酸楚与怀念。
小满和谷雨倒没那么多感慨。谷雨在山上早就尝过了,小满则想起自己第一次发现这棵树,偷偷摘了一颗青涩果子塞嘴里,结果酸得龇牙咧嘴,眼泪都差点掉下来的糗事。
“小满娘!还愣着干啥!” 一声带着焦急的呼喊从低矮的院墙外传来,是同村的李婶,她正扛着几捆稻穗匆匆跑过,指着小满家田的方向,“你家那几分口粮稻再不割,雨下来就全泡汤啦!快!快!” 她脚步不停,喊完就急急奔向自家田地,显然也是争分夺秒。
这一嗓子如同惊雷!小满娘和陈伯猛地回过神!刚才只顾着忧心孩子和看果子,竟把自家那点命根子差点给忘了!那几分薄田里的稻谷也灌浆饱满,沉甸甸地垂着,若被这暴雨泡了,一年的口粮可就悬了!
“哎呀!真是老糊涂了!”小满娘一拍大腿,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惊蛰,快!把女女哄睡了放好!小满、谷雨,拿镰刀!老头子,你腿脚慢,就在家看着点,把豆藤摊开,果子你腰疼你就别收拾了,盖严实了!” 她特意强调了最后一句,眼神扫过那篓红艳的丹枝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这东西现在可不能招眼!
一家人瞬间像上了发条。惊蛰连忙抱着女女进屋安顿。小满和谷雨飞快地从墙角抄起磨得锃亮的镰刀。小满娘也顾不得许多,抄起一把旧镰刀。
“娘,您在家吧,我和大姐去就行!”小满看着娘亲微驼的背,担心道。
“多个人多把手!那点地,抢一抢还来得及!快走!”小满娘语气斩钉截铁,不容分说地带头冲进了越来越猛烈的风里,顺手把院门带上。
田埂上已是一片争分夺秒的景象。汉子们赤膊疏通水渠的吆喝声,女人们拖拽稻穗的喘息声,孩童帮忙搬小捆稻穗的呼喊声,交织在呼啸的风中。小满家那几分水田位置稍偏,但也已有几户好心的邻人见他们迟迟没来,顺手帮忙割开了一小片。
“这边!小满娘!” 王老伯直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混合的水渍,朝他们招手。
“多谢王伯!多谢大伙儿了!”小满娘高声应着,声音带着感激和急切,眼眶微热。乡邻守望相助,在这风雨欲来的关头,显得格外珍贵。
没有多余的言语,小满、惊蛰和小满娘立刻弯下腰,挥动镰刀。锋利的刀刃划过稻秆,发出“嚓嚓”的脆响。金黄的稻穗沉甸甸地倒在她们臂弯里,带着泥土和即将成熟谷粒的清香。谷雨力气小,就负责把割下的稻穗拖到田埂稍高处堆起来。风卷着尘土和水汽,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汗水混着不知何时飘落的雨滴,顺着额角鬓边流下,浸湿了粗布衣衫。每个人都憋着一股劲,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
终于,在暴雨落下前,谷雨把最后一把稻穗被割下拖上了田埂。一家人和帮忙的邻人合力,用带来的旧草席和破油布,勉强将这一小堆口粮稻盖了个严实。
“谢天谢地!多谢老哥,多谢大伙儿了!”陈伯不知何时也拄着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了田边,对着帮忙的邻人连连作揖道谢,声音带着喘息。
“客气啥!快回吧,雨大了!”王老伯匆匆摆手,头也不回地冲向自家田地。
大家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几乎是跑着冲回自家低矮的屋檐下。刚进门,惊蛰就赶紧去看里屋的女女,幸好孩子还睡着。小满娘和陈伯撑着膝盖大口喘气,看着彼此被汗水、泥水和零星雨水弄得狼狈不堪的样子,又看看屋檐外越来越暗的天色和翻滚的乌云,忧色更重。
一家人定了下心,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红彤彤的丹枝果倒进堂屋的大簸箕里。果子哗啦啦倾泻而出,像一簇簇跳跃的火苗,照亮了昏暗的屋子。
小满一边倒一边提醒:“小心些,野树没打理,好些果子生了虫呢。” 果然,不少果皮上能看到细小的黑孔,有些甚至渗出些微褐色的汁液。小满娘和陈伯熟练地开始挑拣,把有明显虫眼或破损的果子放到另一个小簸箕里。
“可惜了可惜了,”陈伯拿起一颗被虫蛀了大半的果子,摇摇头,“这山里的宝贝,没人管就是难伺候。虫子也精,专挑好的下口。”
谷雨急不可耐地拿起一颗看着完好的,刚剥开,就“哎呀”一声叫出来:“虫子!” 只见果肉里赫然蠕动着一条小小的白虫。他嫌弃地丢开,引得大家一阵笑。
“馋猫,心急吃不了好丹枝!”小满娘笑着嗔怪,又拿起一颗仔细检查龟裂片和果蒂处,“野果子就是这样,十成里能有三成好就不错了。这趟多亏了李婶提醒和王伯他们帮手,不然咱这点口粮就悬了。”
陈伯接口道:“是啊,这份情得记着。还有阿远家,上次帮咱修屋顶也是二话不说。既然这丹枝……(他看了一眼那篓红果)藏是藏不住了,李婶他们虽然忙着抢收没细看,但保不齐有人瞧见背篓露出的红影子。不如等雨停了,挑些好的,给李婶家、王伯家、阿远家都送点去。堵嘴是一,还人情是二。咱自家也吃不完这许多有虫的。”
小满点头赞同:“阿爷说得对。好东西独吞反招祸,大家分点甜头,以后都好说话。而且,”她看着簸箕里挑出的好果子,眼神亮了起来,“金丝豆的藤子都割回来了,种子都在荚里,不怕人瞧见。以后种子多了,我还想着跟里正说说,看能不能让村里愿意的人家都种点,这东西做豆腐好,能多份进项。至于这丹枝……”
小满娘接过话头,眼中也露出希冀:“若真像金花说的,她表哥家能种好,以后要是能弄到树苗或者学到法子,让村里人也试着种,家家门前屋后有几棵,夏天有果子吃,说不定还能卖点零钱,岂不是更好?也算还了今日乡亲们帮忙的情。”
小满心中一动,这倒是个好主意。金花是村里和她玩得好的小姐妹,性子爽利,消息灵通。“成!等这场雨过了,我去找金花说说。”
惊蛰终于挑到一颗好的,学着记忆中婆婆的样子,用指甲小心地剥开布满尖刺的外皮。随着“啵”的一声轻响,晶莹如玉、水润丰盈的果肉露了出来,一股清冽甜蜜的果香瞬间弥漫开来。她屏住呼吸,轻轻咬下一小口。冰凉的汁水瞬间在口中爆开,极致的清甜混合着淡淡的桂花香气(桂味特征)席卷了味蕾,那细腻无渣、爽脆弹牙的口感,是她贫瘠半生从未体验过的美妙!她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满足与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小满娘也拿起一颗仔细剥开,放入口中,熟悉的清甜让她闭了闭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有夫君疼爱的短暂岁月。陈伯则只拿起一颗最小的,仔细检查后剥开吃了两粒果肉,便摆摆手:“老了,不敢贪凉,尝个味就好。这好东西,留给你们年轻人。” 他年轻时帮工尝过,知道这东西金贵,更知道吃多了对老人脾胃无益。
谷雨学乖了,学着大人仔细看,终于找到一颗好的,吃得满嘴汁水,小脸上全是满足。小满也挑了两颗好的吃了,清甜冰凉的滋味稍稍抚慰了连日的疲惫与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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