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刚泛起一丝蟹壳青,浓重的夜色尚未完全褪去,整个潭垌乡还沉浸在湿漉漉的寂静里。
郎岩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林间最敏捷的豹子。他凝神细听,屋里只有女女偶尔的呓语和陈伯沉稳的呼吸声。他不愿惊扰任何人,尤其是那个正站在房门口的人儿。
堂屋里还残留着昨夜松明燃烧后的淡淡烟火气。郎岩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轻轻放在那张旧木桌上。
几大捆用新鲜芭蕉叶包裹好的草药,散发着清冽微苦的独特气息,那是他预估水疫可能需要的;几个小巧的竹筒,里面装着俚人秘制的驱蛇虫药粉和气味浓烈的驱蚁油;还有几个粗陶小罐,贴着红纸,里面是研磨好的止血散和止痛药膏。最后,是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小口袋,里面装着约莫十两的碎银子,压着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目光穿透昏暗,久久地停留在小满房间紧闭的门扉上。门后,是他此刻最想见却又最不能惊扰的人。千般不舍,万般眷恋,都化作心头沉甸甸的巨石。
他是黑峒寨的少主,是俚人郎玛的儿子,他身上背负着尚未厘清的责任和潜在的汹涌暗流。他渴望她,却更害怕因自己而将她拖入无法预知的险境。他必须强大到足以遮蔽一切风雨,才有资格站在她面前,坦露心迹。现在,他只能将这份滚烫的心意深藏,带着牵挂离开。
门扉后,小满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同样一夜未眠。她清晰地听到他极轻的脚步声,感受到他在堂屋的停顿,甚至能想象他此刻凝望房门的神情。
她的心揪紧了,酸涩与甜蜜交织。她不怕什么身份悬殊,若阿岩哥敢牵她的手,她就敢为他踏平荆棘。可是……她不能。二姐还在那深宅大院里等着她去赎回来,那是她从小最亲近、最疼她的姐姐,她不能弃之不顾。这个家,娘亲操劳半生,陈伯年迈,谷雨聪慧却年幼,明年开春就要去考童子科,大姐虽刚毅但还得照顾女女,女女更是嗷嗷待哺……她是姐姐,是家里的顶梁柱,她不能倒,更不能任性。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伴随着对二姐的思念汹涌而来,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浸湿了衣襟。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呜咽。
门外,巴隆无声地走近,对着郎岩微微颔首。郎岩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嘴角,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的轮廓刻进心底。他不再犹豫,示意巴隆,两人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拉开院门,融入了黎明前最深的墨色里。
当他们走到山脚下,即将隐入苍翠的山林时,郎岩忍不住再次回头。
熹微的晨光勾勒出小院模糊的轮廓,只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院门前,正朝着他离去的方向,用力地挥着手。距离太远,看不清她的表情,但郎岩的心却像被狠狠攥住——她肯定又哭了。他抬起手,对着那模糊的身影,也用力地挥了挥,随即毅然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入了幽深的山径,身影很快被浓密的枝叶吞没。
院门前,小满依然维持着挥手的姿势,直到那熟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林的绿色屏障之后。滚烫的泪水终于再次决堤,顺着脸颊肆意流淌。
“傻丫头……” 陈伯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站在小满身后,布满皱纹的大手轻轻落在她单薄的肩膀上,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小满再也抑制不住,猛地转身扑进陈伯怀里,将脸埋进老人带着泥土和草药气息的衣襟里,压抑许久的抽泣声闷闷地传出来。“阿爷……是我没用……我帮不了他……我好没用……” 她哽咽着,话语破碎,充满了对自己无力改变现状的痛恨和对郎岩疲惫身影的深切心疼。
陈伯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小满的后背,任由她在自己怀里发泄着积压的情绪。堂屋的阴影里,小满娘静静地站着,黑暗模糊了她的面容,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她只默默看了一会儿相拥的祖孙俩,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悄无声息地转身回了房间。
***
天,终于大亮了。昨夜残留的湿气被升腾的暑气蒸腾,日头明晃晃地悬在天上,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只有清晨偶尔掠过的一丝凉风,带来些许短暂的慰藉。
今日的早食是小满做的。她红肿着眼睛,却强打起精神。她走到鸡窝边,小心地摸索着,翻出了几个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家里的鸡蛋攒了些日子,也不过才十来个,平日里都是稀罕物。她拿了两个,小心翼翼地磕进滚开的粥锅里,用勺子快速搅散,蛋液瞬间在米汤中凝结成嫩黄的蛋花。锅里还温着昨晚惊蛰煎好的小鱼干,咸香的气息混合着米粥的清香,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勾得人食指大动。
“好香啊!”谷雨揉着眼睛从房里出来,闻到香味立刻精神了。惊蛰抱着刚醒的女女也走了出来,看到小满忙碌的身影和微红的眼眶,心下了然,只装作没看见,笑着逗弄怀里的女儿。
一家人围坐在堂屋的小桌旁,喝着热腾腾、带着蛋花的稀粥,就着香脆的小鱼干。简单的饭食,却带着劫后余生的安稳和家的温暖。小满埋头喝着粥,热气氤氲中,努力平复着心绪。
“三姐姐,这粥好吃!”谷雨吃得呼噜呼噜响,含糊地夸道。
小满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带着疲惫却真实的笑容:“好吃就多吃点。阿姐和大姐等会儿要去县里赶墟。”
“去县里?”谷雨眼睛一亮,“能给我带本新书纸吗?上次的写满了!”
“好,若是卖得好,就给你买。”小满应道,看向惊蛰,“大姐,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惊蛰点头:“都备好了。姜味豆腐用凉井水湃着,那几小坛带酸味的豆腐乳也封好了。就等装筐了。”
今日是墟日。她们要带着惊蛰精心研制的新品——带着野山姜独特辛香的嫩豆腐,还有那加入了罗望子果肉、咸鲜中透着开胃果酸的豆腐乳,去县里的四时楼找掌柜的探探销路。若是能谈成,家里就多了一条进项。顺便,也要在墟市上摆个小摊试试水,看看这新鲜口味能不能被赶墟的乡邻们接受。
晨光越来越盛,暑气也愈发蒸腾。小满和惊蛰麻利地收拾好背篓,将湃好的豆腐和封好的腐乳坛子小心地装进去。她们的脸上带着劳作的红晕,也带着一丝对未知销路的忐忑和期待。
吃过早食的谷雨自告奋勇要帮忙送到村口,阿远哥在村口牵着牛车等着,早早地谷雨就叫他去里正家借牛车去了,他看着从远处走过来的人儿,心情甚是愉悦。
姐妹俩告别了陈伯和抱着女女的娘,踏着被日头晒得有些发烫的村路,朝着通往县城的官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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