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垌乡的空气一日日清爽起来。门楣上驱秽的艾草菖蒲渐渐干枯,村道上也重新有了孩童奔跑嬉戏的声音,虽然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压抑的咳嗽,但笼罩多日的疫病阴霾,终是随着夏末的暑气一同消散了大半。
小满家的作坊恢复了正常运转,但四时楼的订单量依旧只有之前的一半。午后,小满正和阿远、金花在院子里收拾晾晒的豆子,惊蛰在一旁教女女辨认簸箕里的红豆绿豆。
“阿岩哥……还没消息吗?”金花忍不住问,眼神瞟向山道的方向。
小满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即又麻利地将豆子拢到一起,声音平静:“前日托响水坳那边过来的俚人兄弟带了句话,说峒寨有急事,他得先回去一趟,等忙完了再来看我们。” 她语气如常,但低头时,眼底飞快掠过的一丝失落没能逃过金花的眼睛。
这几日朝夕相处的陪伴,连句当面道别都没有,说不失落是假的。但她理解阿岩的身份和责任,峒寨的“急事”,必然比儿女情长更重要。
“哦……”金花应了一声,有些替小满惋惜,但也知道多说无益,转而道:“那丹枝贡的事呢?有消息没?萧公子那边……”
提到丹枝贡,小满的眉头也微微蹙起:“里正伯昨天去县里交谷雨的文书,听县衙的小吏嘀咕了几句,说萧大人和响水坳那位管贡园的俚人峒主,闹得有点僵。”
良德县衙,后堂。气氛凝重。
萧文远坐在主位,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对面坐着的,正是响水坳及周边丹枝贡园的实际掌控者——黑石峒峒主郎玛。郎玛年约五旬,身形魁梧,脸上靛蓝色的古老图腾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威严,眼神锐利如鹰。他身后站着两名剽悍的俚人护卫。
“郎峒主,”萧文远尽量让声音平和,“今岁天灾频仍,道路阻滞,运送维艰,本官深知。然贡果价格,乃朝廷钦定,历年循例,岂能擅增?此非本官所能定夺!”
郎玛冷哼一声,声如洪钟:“循例?萧大人!大水毁我良园,疫病损我壮丁!采摘‘红云’,心力倍于往年!此皆山神恩赐,岂容轻贱?往年之价,杯水车薪!今道路险阻,冰玉难求,损耗必巨!不加价,我何以慰族人?何以对山神?” 他提出的加价幅度甚巨,态度强硬。
萧文远额角青筋隐现。郎玛所言成本剧增是实情,但朝廷拨款定额,临时请旨加价,耗时日久,必误贡期!此乃杀头之罪!
“郎峒主,本官体谅贵寨难处。然朝廷法度森严,本官无权更易贡价。本官可即刻上奏陈情,恳请圣上加恩。然文书往返,非旬日可成!当务之急,是速采贡果,确保装运!差价之事,本官愿以个人官誉作保,事后必竭力筹措补足!” 萧文远试图以个人信誉破局。
“事后?”郎玛嘴角扯出讥诮,“萧大人,空口无凭!不见真金白银,这贡果……便只能看老天爷脸色慢慢摘了。” 拖延之意昭然。
谈判僵持,空气仿佛凝固。萧文远心急如焚。此时,静立其后的萧翊,忽上前一步,对郎玛拱手,朗声道:
“郎峒主,晚辈有一策,或可两全。”
众人目光聚焦。郎玛眯眼审视这年轻汉官。
“讲。”萧文远沉声道,隐含期许。
萧翊从容不迫,条分缕析:“峒主所虑,一在采摘运送成本剧增,二在道路损毁影响长久。朝廷拨款缓不济急。晚辈提议:其一,运送之事,官府责无旁贷。我父可立签手令,征调军驿健马、车辆,启用州府备用冰窖,倾尽全力保障贡果北运,务求损耗最低!其二,加价部分,由本官父亲以钦差身份及个人官誉担保,先行筹措垫付,待贡品抵京、功成奏报之时,一并向朝廷陈情核销,并奏请圣上额外嘉奖黑石峒此番忠义勤王之功!”
他略顿,目光直视郎玛,抛出关键:“其三,亦是重中之重!晚辈听闻,大水不仅毁官道,更冲垮了连通贵峒各寨的数座木桥,致使族人行路艰难,货物运输阻塞。此实乃民生之痛!本次为保贡道畅通,需征调贵寨壮劳力,优先抢修通往贡园及官道枢纽的几处关键塌方路段。待贡果顺利启运后,官府将立即拨付钱粮,并征调工匠民夫,优先协助黑石峒修复被大水冲毁的各寨木桥!此乃官府体恤边民疾苦、共度时艰之诚意!峒主以为如何?”
郎玛眼中精光爆射!修桥!这正是他多年夙愿,关乎峒寨命脉!萧翊此议,不仅给了他加价的实际承诺,更将俚人最迫切的需求与官府当前的核心任务巧妙捆绑!修贡道名正言顺,用俚人劳力顺理成章;事后优先替俚人修寨桥,则是实实在在的回报和民生工程,朝廷也容易认可!这远比空谈银钱更打动他,也给了他一个体面合作的完美台阶。
他沉吟片刻,目光在萧翊沉稳的脸上逡巡,又掠过神色稍缓的萧文远,终于缓缓颔首,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带着赞许的笑意:“萧公子思虑周详,心系民生!好!就依公子之策!我即刻返回,命族人星夜采摘最上品‘红云’,绝不误了朝廷大事!”
危机暂解。萧文远看着儿子,紧绷的心弦一松,眼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欣慰。
此子竟能在如此僵局中,精准抓住对方核心诉求,并给出一个政治上无懈可击、操作上切实可行、成本在可控范围内的解决方案!这份洞察力、急智与政治手腕,远非昔日京城纨绔可比!萧翊面色平静,只微微垂首,嘴角几不可察地微扬。
**潭垌乡,沈家小院。**
小满娘看着清闲的作坊,有些发愁:“四时楼的买卖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咱们家光指着这点收入,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谷雨念书,笔墨纸砚都要钱……”
陈伯抽着旱烟,没说话,但眉头也锁着。
小满放下手里的簸箕,眼睛亮了起来:“陈伯,娘,我有个想法!咱们……出去摆摊吧!而且里正最近也在其他县有走动,估计过些时日会有新的订单。”
“摆摊?”惊蛰抱着女女,有些惊讶。
“嗯!”小满用力点头,“现在疫情刚过,大家手里都紧巴巴的,大鱼大肉吃不起,咱们的姜味豆腐、豆腐乳,还有普通的白豆腐,既便宜又下饭,还能放!拿到县里的集市,或者附近几个大点的乡墟去卖,肯定有人要!我打听过了,摆摊的摊位钱不多,咱们起早点,辛苦点,总能赚些贴补家用!”
“这主意好!”阿远第一个赞成,“我力气大,挑担子送货没问题!”
金花也拍手:“对对!我帮你们吆喝!我嗓门大!”
小满娘和陈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动。眼下,这似乎是最可行的法子了。
“行!”小满娘拍板,“那就试试!明天赶早,小满和阿远先去县城集市探探路!”
**晒金岭深处,俚人峒寨。**
巨大的木鼓旁篝火跳跃。郎玛听着巫医阿公汇报,重点提及潭垌陈家及小满的协助。当阿公提到小满与郎岩的默契时,郎玛敲击扶手的手指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夜深,洞内仅余篝火噼啪。郎岩恭敬立于父前。
“岩儿,”郎玛声音低沉,“此番抗疫,你做得不错。扬了我俚人之名,也积了阴德。”
“全赖阿公妙手,孩儿效力而已。”郎岩垂首。
“效力?”郎玛目光如炬,“怕不止吧?潭垌那汉女,小满?”
郎岩心下一凛:“小满姑娘一家确于救治多有襄助,其家存药草及时,熟悉乡情,功不可没。”
“哼!”郎玛冷笑,“襄助?汉人襄助俚人,倒是稀罕!岩儿,你是我黑石峒嗣主!你的眼,当观晒金岭风云,当察族人生息,当防汉官算计!而非胶着于一个…磨豆腐的汉家女子!”
郎岩猛地抬头:“阿爹!小满她…”
“她如何?!”郎玛厉声打断,“汉俚血仇可曾淡忘?山林被占几何?水源被截几处?赋役盘剥几重?官府‘羁縻’二字,不过粉饰!其心叵测,何曾真正视我为子民?此番丹枝贡,若非那萧家子机敏,懂得以修我寨桥为筹,换我松口,你以为我会轻易就范?” 他刻意强调了“修我寨桥”四字。
郎岩急道:“可此次是官府求我们救人!我们施以援手…”
“援手?”郎玛眼神洞悉,带着冰冷的现实,“此乃交易!我黑石峒巫医,救了他治下万千生灵!这份人情与功劳,换他官府出钱出力,优先修复我寨中被大水冲垮的木桥!天经地义!这才是我黑石峒应得之利!这才是你身为嗣主当谋之事!” 他逼近一步,气势迫人,“至于那小满…纵有千好,亦是汉女!其根在汉地,心向汉官!你与她亲近,族人如何心服?将来如何带领他们与官府争山林、夺水源?你的正妻,必是寨中大长老之女!其族之力可助你稳固权位,凝聚峒心!此方为嗣主正道!儿女私情?” 他冷哼一声,如寒冰坠地,“徒乱心志,徒惹非议,徒损威信!莫因小情,误了峒寨大业!下去细思!”
郎岩紧抿双唇,古铜色的脸在火光下绷紧如石。父亲的话字字如刀,剖开汉俚间深沉的隔阂与利益的冰冷。守护全峒的责任如山压下,那份悸动显得如此渺小。他沉默良久,终是深深一躬,无言退出。
洞外月色凄清。郎岩摊开手掌,一枚未完成的硬木豆荚挂坠静静躺着。阿爹的训诫在脑海轰鸣,山下潭垌的方向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峒主的重担与心底的微光,如同晒金岭两侧的万仞绝壁,将他困锁其中。
忘记补充说明“红云”是荔枝的别称,丹枝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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