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的光景，在焦虑，等待和琐碎的忙碌中悄然滑过。
小满如同被上了发条的陀螺，在沈家宅院，货栈以及城西桂花巷之间来回奔走。
沈家这边，陈伯已动身回了潭垌乡联络山货，陈氏和惊蛰带着翠柳，柳枝将后院的菜地伺弄得更加精心，小鸡崽也抱了回来，毛茸茸的一群，给沉闷的院落添了几分生气。
谷雨去了货栈，虽腿脚慢些，但心思缜密，记账清晰，倒也帮小满分担了不少压力。
只是小草依旧时不时念叨着哑奴叔叔，让惊蛰和小满心里都泛着淡淡的酸涩。
桂花巷那边，气氛则始终凝重。
萧夫人强撑着精神打理内外，但眼下的青黑和时常走神的状态，昭示着她内心的煎熬。
萧晴也变得沉默了许多，常常对着北方发呆。
最让人心疼的是萧老夫人，她到底还是知道了消息，没有哭闹，没有质问，只是将自己关在房里，整日握着那串磨得光滑的佛珠，对着窗户的方向默默诵经祈祷，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和家人的安危，都寄托于渺茫的神佛。
福安和春喜、小喜更是小心翼翼，连走路都放轻了脚步。
小满每次过去，都感到那股无形的，沉甸甸的悲恸压在心头，让她喘不过气。
她帮着春喜打理些杂事，宽慰萧夫人几句，却觉得言语在此刻是如此苍白。
她更担心的是萧翊，整整两日，音讯全无。
到了第二日傍晚，萧翊依旧没有出现。
小满心事重重地回到家中，草草用了晚饭，沐浴后只觉得浑身疲惫，却毫无睡意。
夜晚，即便太阳落山，那股子闷热也未能完全散去，空气像是浸透了温水，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偶尔吹来的夜风，带着一丝微弱的凉意，却更像是杯水车薪。
她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细葛布制成的短衫和及膝的褌裤，这是岭南寻常百姓家女子在夏日私底下常见的，图凉快的穿着。
她坐在床沿，手里摇着一把边缘有些破损的芭蕉扇，乌黑顺滑的长发并未束起，如瀑布般披散在肩头，直垂至腰际，发梢随着扇子的微风轻轻晃动。
十五岁的少女，身形已渐显窈窕，在朦胧的夜色和屋内昏黄的油灯光晕勾勒下，侧脸线条柔和清秀，带着一种洗去白日铅华后的温婉与宁静，只是那微蹙的眉心和失焦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宁。
就在她神游天外之际，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叩”两声。
小满吓了一跳，猛地抬头，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警惕地望过去，只见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站在那里。
月光在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却让他面容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但那挺拔的身形和轮廓，小满绝不会认错，是萧翊！
他回来了！
巨大的惊喜和连日来的担忧瞬间冲垮了理智，小满忘了自己只穿着的短衫褌裤，忘了披散着头发的失仪，更忘了此刻夜深人静，孤男寡女需要避嫌。
她几乎是跳下床，赤着脚就快步冲到窗边，急切地压低声音问道：“萧翊？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长安的事……你知不知道？”
窗户被从里面猛地推开，少女带着沐浴后淡淡皂角清香和体温的热气扑面而来。
月光毫无遮拦地洒在她身上，照亮了她未施粉黛却清丽动人的脸，那双总是带着几分倔强和聪慧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焦急。
及腰的青丝如墨色锦缎般披散着，更衬得她脖颈修长，锁骨精致。
那身普通的甚至有些过于简单的葛布短衫褌裤，勾勒出她刚刚开始发育的属于少女的纤细腰肢和柔美曲线，在月色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纯真而不自知的诱惑。
萧翊显然没料到会看到这样一幕。他原本沉静甚至带着几分疲惫和冷厉的眼神，在看清小满的瞬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荡开剧烈的涟漪。
他的呼吸猛地一窒，视线不受控制地从小满焦急的脸庞滑落到她裸露在空气中的白皙纤细的手臂和一小截小腿，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一下直冲头顶，脸颊，耳根瞬间烧得滚烫。
他几乎是狼狈地移开了目光，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一时竟忘了回答她的问题。
小满看着他突然涨红的脸和躲闪的眼神，先是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此刻的装扮是何等不妥！“啊！”她低呼一声，脸颊也瞬间爆红，如同熟透的虾子。
她想也没想，“砰”地一声，手忙脚乱地将窗户猛地关上，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她背靠着窗板，用手捂住滚烫的脸，羞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天啊！她刚才怎么就……怎么就那样跑过去了！
窗外，萧翊也被那声关窗的巨响震得回过神来，他抬手摸了摸自己依旧发烫的耳朵，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复那失控的心跳和脑海中不断闪现的月光下少女清丽的身影。
他暗自懊恼自己的失态，却又忍不住回味那惊鸿一瞥带来的冲击。
过了一会儿，小满才勉强镇定下来。
她飞快地套上一件素色的外衫，将长发随意地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又检查了一下衣着并无不妥，这才做贼似的，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溜出了院子。
夏夜的庭院，比屋内凉爽些许。
萧翊已经坐在了那日常用的长凳上，背脊挺直，似乎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若仔细看，他耳根处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薄红。
小满走到他对面的短凳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木桌。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尴尬，关切和未散尽悸动的微妙气氛。
“那个……我刚从雷州回来。”最终还是萧翊先开了口，声音比平时略显低沉沙哑，他刻意避开了刚才那令人脸红心跳的一幕，也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深蓝色粗布缝制的袋子，递到小满面前，“在雷州港市上看到的，觉得……你应该会喜欢。”
小满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送东西给自己。
她迟疑地接过那个小袋子，入手微沉，带着他身体的余温。
她打开系绳，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去，只见里面是一颗龙眼核大小，浑圆莹润的珍珠。
珠子并非纯白，而是带着淡淡的，柔和的粉色光泽，在月华下流转着温婉静谧的光晕，美丽得不似凡物。
雷州沿海，盛产珍珠，尤其是这种品相上乘的珍珠，价值不菲。
“这……太贵重了。”小满下意识地就想推拒。
乱世之中，这样的东西，恐怕能换不少粮食。
“不值什么，一颗珠子而已。”萧翊语气淡然，目光却落在她握着珍珠的手上，“在雷州，这东西不算稀罕。只是觉得……这光泽，很衬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融入了夜风，但小满还是听清了。
她的心跳又漏了一拍，握着珍珠的手微微收紧，冰凉的珠身似乎也染上了她掌心的温度。
她没有再拒绝，默默地将袋子收好，低声道：“谢谢。”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萧翊，语气变得严肃，“你去雷州……是因为潼关的消息？”
萧翊脸上的最后一丝不自然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着的凝重。
他点了点头，目光投向无尽的夜空，星辰寥落，月色清冷。
“黄千户带我去的。消息……卫所比市井知道的更早，也更详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力，“葛将军兵败如山倒，潼关……守军近乎全军覆没。陛下……已仓皇离京，幸蜀了。”
幸蜀！连皇帝都弃城而逃了！小满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确认的消息，心还是猛地沉了下去。
这意味着长安沦陷，几乎已成定局。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夏夜的虫鸣在不知疲倦地唱着。
小满望着萧翊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和冷硬的侧脸，轻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萧翊……你想你爹了吗？”
萧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他依旧望着星空，良久，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带着一丝脆弱的声音回答：“想了。”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
他想念那个在长安城中，可能已陷于叛军之手，生死未卜的父亲，想念那座承载了他所有年少记忆，如今却烽火连天的城池。
这份思念，在国破家亡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沉重和绝望。
小满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心中也跟着一酸。
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陪着他，一起望着这轮照耀过长安，也照耀着岭南的月亮。
过了好一会儿，萧翊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那份脆弱重新掩藏起来，眼神恢复了锐利和冷静。
他转过头，看向小满，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小满，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更不能坐以待毙。”
小满心头一紧，预感到他要说什么。
“黄千户那边，我试探过了。”萧翊的目光在月色下显得深邃难测，“他对私下漕运，并非一无所知，也并非全然反对。如今局势，卫所粮饷同样吃紧，上面拨付迟缓，他需要额外的……‘渠道’，来维持麾下兵马，甚至，充实他自己的腰包。”
小满倒吸一口凉气。黄千户这是默许，甚至可能……参与？
“所以，你还是要做？”小满的声音带着担忧，“现在风声这么紧，官府查得严，一旦被发现……”
“风险与机遇并存。”萧翊打断她，眼神灼灼，“北地战乱，传统的漕运路线几乎断绝，但南方的需求还在，甚至更大！无论是北逃来的富户，还是本地消耗，粮食、盐铁、布匹……都是硬通货。若能打通一条相对安全的岭南内部，甚至连接闽浙的水路，其中的利润，足以让我们在乱世中立足，甚至……做更多事。”
他顿了顿，看着小满，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我知道危险。但这是我们目前能抓住的，最快积累资本和力量的机会。不仅仅是为了钱，小满。有了这条线，我们或许能更快地打听到北边的确切消息，甚至……在必要的时候，有能力做点什么。”
他的话，像是一块块石头投入小满的心湖。
她明白萧翊的野心和无奈。乱世之中，没有力量，就只能任人宰割。他不仅仅是想活下去，还想保住家人，甚至可能……想着遥远的重振家声的那一天。
“那黄千户……可靠吗？”小满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萧翊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相互利用罢了。他需要我这样的人在前面冲锋陷阵，打理具体事务，承担明面上的风险。而我，需要他手中的权力，作为庇护。至于可靠……在足够的利益面前，暂时是可靠的。但我们必须有自己的后手。”
他看着小满，眼神认真：“小满，我需要你帮我。货栈可以作为掩护，接收、分散一些不那么扎眼的货物。你在本地的人脉和对市场的了解，也至关重要。”
小满沉默了。她知道，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没有回头箭。
私运漕粮，在这个特殊时期，一旦败露，绝对是杀头的大罪。
但看着萧翊那双在夜色中燃烧着决绝火焰的眼睛，想到桂花巷里那悲恸无助的一家人，想到沈家货栈岌岌可危的未来，她知道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终是点了点头，声音轻却坚定：“好。我帮你。但是萧翊，你必须答应我，无论如何，安全第一。我不想看到你出事。”
萧翊看着她，月光下，少女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全然的信任和不容置疑的关切。
他心中某个坚硬的地方，仿佛被轻轻触动。
他郑重地颔首：“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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