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风柴过后的第四日,雨水总算彻底停了。
阳光穿透薄云,炙烤着大地。
潭垌乡各处都在清理灾痕,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腐烂与泥土翻晒混合的复杂气息。
沈家院子里,小满正和惊蛰,柳枝和翠柳分拣昨日从后山采回的木耳和野蕈。
这些山货品相好的可以晒干储存或拿到市集换钱,差些的也能自家食用。
谷雨坐在廊下照看晾晒的草药,顺便教小草认几个简单的字。
陈伯精神好些了,靠在竹椅上指点着柳枝如何辨别毒蕈。
“这种颜色太过鲜艳的,边缘有裙边的,千万不能要。”陈伯的声音还有些虚弱,但语气笃定,“咱们岭南多瘴疠,山间菌子有些看着好看,吃下去却能要人命。”
小满一边听着,手上麻利地将一朵朵肥厚的木耳放进竹匾。
她的心思却飘得有些远,里正昨日又来过,将统计好的损失清单给了她。
数目触目惊心,即便只补偿一部分,对如今的沈家来说也是难以承受之重。
萧翊那边最近音讯全无。
而田里的稻子,经过这几日的抢救,能真正活过来的恐怕不到三成。
正思忖间,院门外传来马车轱辘压过泥泞路面的声音,以及清脆的马蹄声。
这声音在灾后寂静的乡间显得格外突兀。
众人皆是一愣,抬头望去。
只见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停在院门外,车辕上坐着个五十来岁面容朴实的车夫。
车帘掀开,先下来一个穿着浅碧色细麻褶裙的少女,眉眼清秀,举止间透着良好的教养。
她转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位妇人下车。
那妇人四十许年纪,穿着一身素净的靛青襦裙,外罩半旧的海棠红半臂,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插着一支简素的银簪。
她面容清癯,眉眼间依稀能看出与萧翊有几分相似,只是多了岁月沉淀下的温婉与沉静。
虽衣着朴素,甚至有些浆洗发白的痕迹,但那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端庄仪态,却非寻常村妇能有。
小满看着来人,手中的木耳掉落在地。
“萧伯母?晴妹妹?”小满慌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迎上前去,心中惊疑不定。
萧夫人已携着萧晴走进院门,目光温和地扫过院中众人和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灾痕,最后落在小满身上,露出一个浅浅的带着歉意的笑容:“小满,冒昧前来,打扰了。”
“伯母说的哪里话,快请屋里坐。”小满连忙侧身引路,一边对惊蛰使眼色。
惊蛰会意,赶紧领着柳枝和翠柳去准备茶水,收拾堂屋。
谷雨要站起来行礼,被萧夫人温声制止:“我们都多熟悉了,不必多礼。”
萧晴目光看着那些晾晒的药材和山货上停留,小声对母亲说:“娘,小满姐姐家里晾的草药真多。”
众人进了堂屋坐下。
小满娘闻声也从灶间出来,见到萧夫人,亦是惊讶,忙上前见礼。
陈伯也微微颔首致意。
萧夫人接过柳枝奉上的粗茶,并不嫌弃,轻轻啜饮一口,这才看向小满,解释道:“原本早该来看看你们。只是我们初到良德,赁屋安顿,诸事繁杂,翊儿又常在外奔波,便耽搁了。前几日听闻你们货栈遭了事,心中甚是记挂。昨日又起了那么大的台风,想着你们这里靠山临田,恐有不便,便和晴儿商量着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衬的。”
她的语气真诚自然,小满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连日来的焦虑和孤军奋战的感觉,似乎被这温和的关怀冲淡了些许。
她鼻子微酸,强笑道:“劳夫人挂心了。货栈那边……是有些麻烦,田里也受了些损失,但人都没事,已是万幸。”
“人没事就好。”萧夫人轻轻颔首,目光却敏锐地捕捉到小满眉眼间深藏的疲惫与忧虑,“翊儿前日从雷州捎了口信回来,说那边事情还未办妥,需再耽搁几日。他特意嘱咐我,若得空,定要来瞧瞧你们。”
萧晴在一旁补充道:“哥哥说,小满姐姐最是坚韧能干,但遇此连番变故,怕是也艰难。娘就说,那我们便来,虽帮不上大忙,多个人手,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而且我们也许久未见了,想你们了。”
小满娘感动道:“萧公子和夫人真是有心了。只是家里如今这般光景,实在是……”
“妹妹,不必客气。”萧夫人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定,“我们既到了此地,你们帮我良多,相互扶持是应当的。”
她说着,示意萧晴将一个青布包袱拿到桌上打开,里面是几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东西。
“是些耐涝快生的菜籽,有胡荽,茼蒿,还有几样南边少见的。我看外面田里受损严重,或可抢种一些,多少贴补些嚼用。”
这礼物不算贵重,却极为贴心实用。
尤其是那些菜籽,正是小满眼下急需的。
萧夫人却不待她道谢,又温声道:“我听翊儿提过,你正在为试种受损之事忧心。我虽不懂农事,但昔年在家中,也协助老夫人管理过田庄,见过些灾后处置的旧例。若不嫌我多嘴,或许可一起参详参详。”
这话说得委婉,却无疑是雪中送炭。
萧夫人出身官宦之家,见识,眼界乃至处理庶务的经验,绝非寻常村妇可比。
小满深吸一口气,起身郑重一福:“伯母厚意,小满感激不尽。眼下……确有许多难处,正需长辈指点。”
她不再客套,将里正统计的损失清单,以及自家田地的实际情况,一一向萧夫人说明。
萧夫人听得很认真,不时询问细节,萧晴也睁大眼睛听着,努力理解这些她从未接触过的农家疾苦。
听完后,萧夫人沉思片刻,缓缓道:“补偿乡亲,确有必要,但须有度。全赔,你家立时便垮了,于乡亲也无长远益处。我观你这单子上,损失有轻重,各家境况也不同。或可按损失程度,分作三等。最重者,酌情补贴部分种子钱或口粮。次者,可允诺以稍低于市价的价格,收购他们家秋后可能富余的杂粮,山货,或是来年优先雇用其帮工。最轻者,则可暂记人情,待你家缓过气来,再以其他方式回馈。”
她顿了顿,看向小满:“至于补偿的钱粮从何而来……除了货栈可能的追回款项,我倒另有个想法,或可一试。”
“伯母请讲。”小满目光灼灼。
“你这单子上提到,有几户损失最重的人家,家中劳力尚可,只是眼下青黄不接,秋播种子无着。”萧夫人声音平和,“城西院子后头,有片不小的荒地,原是主家疏于打理。我们可以将那地短期赁下,价钱必是极廉的。然后,以提供秋播种子和来年口粮预支为条件,请这几户人家出劳力,将那荒地尽快开垦出来。开出的地,一部分种上快生的菜蔬,一部分可赶在季节末种些荞麦或绿豆。这些作物产出,一部分归出力的人家,一部分归你,用以折抵你补贴他们的钱粮。如此,他们得了生计和种子,你得了劳力和未来部分收成,荒地得了利用,三方皆可得益,又不至让你当下便掏空家底。”
这法子兼顾了救济,生产和长远,既务实又充满了智慧。小满听得眼睛发亮,谷雨和陈伯也忍不住点头。
“此法甚好!”陈伯赞道,“既解了燃眉之急,又不养懒人,还盘活了荒地。只是……那地主肯廉价赁地吗?”
萧夫人微微一笑,笑容里有一丝历经世事的淡然:“我虽是一介流寓妇人,但夫君之前在这里到底还有几分旧日颜面。那主家我也见过,是个读书人,颇重名声。我以协助乡邻,共度时艰为由相商,再许以未来收成少许分成,他应当不会拒绝。”
堂屋内气氛为之一松。
小满心中一块大石仿佛被挪开了一半。
她再次深深一福:“伯母大恩,小满不知何以为报。”
“快别这么说。”萧夫人扶起她,“咱们一步一步来。晴儿,你也别闲着,去帮柳枝姐姐她们收拾院子,学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萧晴乖巧应了,很快便跟着柳枝和翠柳去收拾晾晒的杂物,还好奇地向惊蛰请教如何辨别木耳的好坏。
有了萧夫人的指点,小满心里放松不少。
小满与萧夫人又详细商议了如何与里正沟通,如何与受损乡亲分头谈话,如何签订简单的契约等细节。
不知不觉,日头已近正中。
就在这时,院门外又传来了马蹄声,这次似乎不止一两匹。
众人向外望去,只见三骑不速之客停在门外。
为首的是个约莫三十五六岁的男子,穿着宝蓝色暗纹绸缎圆领袍,腰间系着玉带,面容白净,五官端正,甚至称得上俊雅,只是一双细长的眼睛看人时总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精明。
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人身形魁梧,目光锐利,另一人则尖嘴猴腮,一脸谄媚。
那男子目光扫过院子,在萧夫人身上略作停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恢复常态。
他翻身下马,动作颇为潇洒,脸上挂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三分歉然七分关切的微笑,径自朝堂屋走来。
“敢问,此处可是沈家货栈沈掌柜府上?”男子声音温和,语调斯文。
小满心头一凛,走出堂屋,站在檐下,不卑不亢道:“正是。不知阁下是?”
男子拱手一礼:“鄙姓郑,单名一个‘焕’字。在县城经营些微末生意,与‘庆丰堂’李掌柜亦是旧识。”他特意加重了“庆丰堂”三字,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小满的表情。
小满心中警铃大作。庆丰堂的人?还是东家亲自来了?她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淡淡道:“原来是郑东家。不知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郑焕笑容不变,语气甚至更诚恳了几分:“指教不敢当。前几日听闻贵号不幸遭了溃兵劫掠,损失颇重,郑某心中甚是不安。虽说生意场上各有经营,但同在一县讨生活,总归有些香火情分。今日恰逢路过潭垌,听闻沈掌柜家中田产亦遭了风灾,更是雪上加霜。郑某不才,特备了些许薄礼,前来探望,看看能否略尽绵力,以表邻里之谊。”
说着,他身后那个尖嘴猴腮的随从便捧上一个朱漆礼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匹质地中等的细葛布,一包红糖,还有一小锭约莫五两的银子。
这礼物比萧夫人的厚重得多,也更直白。
但小满看着那锭银子,只觉得格外刺眼。
她想起货栈里散落的茯苓,想起陈伯臂上的伤,想起李掌柜那张虚伪的脸。
“郑东家好意,心领了。”小满的声音冷了下来,“只是无功不受禄,如此厚礼,沈家愧不敢当。况且,货栈被劫之事,官府已有察查,不劳东家挂心。田里损失,我们自家也能慢慢处置。”
郑焕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显然没料到小满会如此干脆地拒绝,且语气疏离。
他细长的眼睛眯了眯,目光再次扫过堂屋门口静立观望的萧夫人,似乎在想这个气度不凡的妇人是谁。
“沈掌柜不必如此见外。”郑焕很快调整好表情,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更加推心置腹,“说起来,那批溃兵着实可恨。李某……唉,李掌柜也与我说起,他听闻此事后亦是痛心疾首,只恨自己未能提前警示。生意归生意,但此等劫掠行径,实是坏了规矩,令人不齿。沈掌柜若有什么难处,或需要协助向官府陈情,郑某或许能帮上些小忙。”
这话说得漂亮,既摘清了庆丰堂,又暗示了自己在官面上有些关系,还试图营造一种“同行互助”的假象。
萧夫人此时缓缓走上前,站到小满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姿态自然,却无声地形成了支持。
她并未说话,只是用平静的目光看着郑焕。
郑焕感受到这目光,心中那丝疑虑更重。
这妇人的气度,绝非普通村妇,甚至不像是寻常富户家的女眷。
小满迎着郑焕的目光,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郑东家生意做得大,见识广博。不知可曾听说过,前朝有‘杀鸡取卵’的典故?”
郑焕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自然听过。意为贪图眼前微利而损害长远根本。”
“正是。”小满点头,语气平淡无波,“沈家货栈虽小,却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人视之为可随意宰杀的‘鸡’,却忘了鸡若死了,便再无蛋可取。更何况,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只想做取卵之人。也有人,愿意好好养着鸡,盼着它日日下蛋,长远得益。”
她顿了顿,目光清亮地直视郑焕:“郑东家的‘邻里之谊’,沈家记下了。但这礼,还请收回。沈家虽遭难,骨气尚在,也不想欠下来路不明的人情。至于货栈的事,自有王法公道。不送。”
这番话软中带硬,既暗讽了庆丰堂的短视与狠辣,又明确划清了界限,表明了不妥协,不接受的立场。
郑焕脸上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
他深深地看了小满一眼,又瞥了一眼她身旁气度沉静的萧夫人,以及院子里默默站到了小满身后或侧方的沈家众人。
他忽然笑了,这次的笑容却没什么温度,眼底闪过一丝阴鸷。
“好,好。沈掌柜果然有风骨。”他拱了拱手,“既如此,郑某便不打扰了。但愿沈掌柜……能一直保有这份风骨。我们……来日方长。”
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带着随从上马,很快便消失在村路尽头。
直到马蹄声远去,小满才轻轻吁出一口气,后背竟已渗出薄汗。
与郑焕这短短交锋,看似言语往来,实则凶险,不亚于面对明刀明枪。
“此人……便是庆丰堂的背后东家?”萧夫人轻声问。
小满点头,面色凝重:“虽未明说,但八九不离十。他亲自前来,施以恩威,是想试探,也是想拉拢,或者……是想看看我们到底有多少斤两,背后还有何人。”
“看来,你们这‘小货栈’,是碍了某些人的眼了。”萧夫人语气平静,却一针见血,“而且,他恐怕已经注意到我了。翊儿父亲在京城虽只是七品,但萧家毕竟曾是官身,与岭南本地豪商牵扯,难免让人多想。”
小满心头一紧:“是我连累伯母了……”
“谈不上连累。”萧夫人摇摇头,目光望向郑焕离去的方向,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树欲静而风不止。在这乱世,想过安生日子,本就不易。他既然已经找上门,躲是躲不掉的。唯有让他看清楚,我们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她回头看向小满,眼中带着鼓励:“你方才应对得很好。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既守住了底线,也没给他留下什么明显的把柄。不过,经此一事,我们更需加快脚步了。荒地之事,我回去便办。你也需尽快与里正和乡亲们商议妥补偿与垦荒之策。手里有了地,有了人,有了即将到来的收成,腰杆才能更硬。”
“还有,”萧夫人沉吟道,“郑焕此人,看似斯文,眼神却藏奸。他今日碰了个软钉子,必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你们要格外小心,货栈,田地,家中,都要多留神。等翊儿回来,此事需从长计议。”
小满重重地点了点头,望着萧夫人沉静而坚毅的侧脸,心中那份因郑焕到来而生的寒意,渐渐被一股更强大的决心所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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