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漏残，苍梧宫檐角铜铃轻颤，声声催心。灯盏倏然渐次亮起，昏黄光晕透过窗棂，在青砖上投下格子状的碎影，宛若一张无形巨网。
轩辕思衡猛地从榻上坐起，墨色长发散落肩头，还带着寝榻的余温。他眼角瞥见殿门处闪过一抹玄色龙纹衣角，广袖扫过门框时带起的风，吹得烛火剧烈摇曳，如同他此刻骤然起伏的心绪。
“五殿下，靴……”
隐昔捧着绣龙锦靴匆匆追来，话音未落便被殿外那个低沉的呼唤截断。
“衡儿！”
帝王轩辕襄的嗓音裹着夜浓露寒，却藏着一丝难掩的急切。
轩辕思衡心头一紧，竟赤足踩在冰凉地砖上迎出去。月光从廊檐缝隙漏下，在他脚边碎成一片银渣，寒意直透心底。
“更深露重，帝父所为何事？何苦亲临……”他匆忙理齐襟袍腰带。
隐昔“咚”地跪在旁侧，将银靴举过头顶，后脑紧贴地砖，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轩辕襄未让轩辕思衡行礼。
那双批阅奏折多年的手，指腹带着老茧，轻轻扶住他的腕骨。龙涎香混着淡淡药味袭来，轩辕思衡忽然察觉，父亲的指尖在他掌心紫萱徽记上反复摩挲，像是在确认什么，又似在汲取某种力量。
“白日朝堂上尽是虚礼，闹得父子连句体己话都说不上。”轩辕襄喉结滚动，话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他拉着儿子往寝殿走，龙袍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夜风，“今夜就咱父子俩，好生说说话。”
话至半途竟哽咽难言，拉着少年的手，并肩往苍梧宫寝殿而去。
隐昔膝行后退，退至第三步时，余光瞥见烛光中交叠的身影——帝王佝偻的脊背弯如满弓，而五皇子挺拔的肩背，正与那道龙纹影子缓缓重合。
夜风卷起三重鲛绡帐，漏进子时更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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寝殿内，青玉盏中烛泪淌成蜿蜒河流，似时光流逝不可追。
轩辕襄让儿子挨坐榻边，掌心仍贴着那枚紫萱徽记。淡紫光晕随血脉跳动，映得帝王眼角皱纹都泛着柔光，那些岁月刻痕在此刻格外清晰。
“蘅和若在……若在，她必是抱着你哭整夜……唉……”他忽然开口，声若叹息。浑浊泪珠簌簌滚落，在紫萱徽记上溅起细碎光晕，话未尽，龙纹广袖掩不住颤抖的指尖。
轩辕思衡蓦然跪倒，额头抵着父亲膝头。龙袍金线硌着额角，却不及父亲颤抖的指尖灼人。“母后在天有灵，定看着儿臣。她知道儿臣取回巫神权杖，知道儿臣没给轩辕家丢脸。”声音哽咽，心中酸楚难言。
“没丢脸，我的衡儿最争气。”
轩辕襄猛然攥紧他的手。谢墨寒的那些话如毒刺扎心——姚芷和与那碗药，蘅和临终眼神，谢书安被毁的灵脉……这些堵得他喘不过气，此刻化作困兽般呜咽：“可我想你娘啊，想蘅和啊，是我对不起你娘，我该……好好陪她！”
他忽止话头，抓思衡手按在自己心口。龙纹玉佩硌着骨头，“你摸，这玉佩还是你娘亲手编的绳。她走这么多年，我日日戴着，夜里能闻见她绣线香气。”声音沙哑，每字都浸满岁月沉重与思念苦涩。“你必然是吃了很多苦，受了伤，我心里不好受啊……”
“帝父，你瞧啊，儿臣现如今好端端的在你跟前呢，没事啦，……”轩辕思衡继续安慰道。“承祀紫萱徽记，更是能早日……”说到此处，他想到轩辕不惑之年的神咒，一阵哽咽，望着鬓间增了白发的帝父，心中更是阵阵绞痛。“唉，帝父为何不早点告知儿臣？”
“好！吾儿好端端的……”轩辕襄抹了一把浊泪，眼中却闪过一丝算计。“吾儿比爹爹我强上百倍！将来这江山交到你手中，朕也放心了。”
“帝父，儿臣有一事不明。”他抬头，正撞见父亲眼中未褪泪光，“当年您与谢伯父闯轩辕幽陵，果真只见到壁画？”
轩辕襄沉默片刻，忽笑了。笑声里带着年少莽撞与帝王深沉。
“那时我与你谢伯父，比你还小两岁。依照先祖遗训，莽撞地爬过拒马冰川，闯入轩辕幽陵。进壁画洞室，只觉得浮雕上的人眼都在盯着我们看。”目光悠远，似穿越时光回到冒险岁月。
轩辕襄抹去眼角的泪珠，红着眼眶。“我们只走到壁画洞室，那里除了壁画浮雕，别无他物。我们脱了件外套燃火取暖，捱过一晚，一无所获，便作罢返程了。吾儿，不易啊！”
“当日承祀紫萱徽契，流光钻心之痛，儿臣方知何为宿命。”轩辕思衡吞吐而语。“只是，……只是仅有紫萱徽记还尚不能破解神咒，唯有等神女集齐神器，封神典成，方可……”
“无妨！朕等不得，吾儿能等得就好！”帝父慈爱地看了一眼。
“帝父，莫要再说此般丧气话！儿臣……定要……”忽而，轩辕思衡抿唇垂首，帐影掩住羞涩眼眸。他心跳加速：“对了，帝父可还记得，那壁画……可有婚嫁场景？”
“哦？你也见了？”轩辕襄挑眉，眼中闪过狡黠，“看来紫萱徽记认主，真能通先祖之意。当年笑画工粗劣，今才懂是先祖在等承祀之人。如今想来，许非诅咒而是预言。”
烛火“噼啪”爆灯花，映得父子影子在帐上晃，如皮影戏预演命运。
脚榻前侍奉的隐昔，不时地递上温热的茶水，眼神却时不时飘向殿外暗处——那里有他安插的眼线，正监视着凤栖宫的一举一动。
“吾儿要说的怕不是壁画吧？”轩辕襄猛然睁开半睡半醒的双眼，残破低笑混着烛火爆裂声。“对那神女动心啦？”
“紫若她……我真觉得与她认识了很久……”轩辕思衡的耳尖发烫，垂首时发梢扫过父亲手背。“帝父，你怎么……知道？”
“当年阿爹喜欢上你阿娘时，嘿嘿，就是这副德行。今日见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她。是不是连帝父也没在你的眼里啊。”轩辕襄轻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忧色——缗紫若的身份特殊，这桩姻缘注定波折重重。
“帝父，您当年……如何对母后动心？”
轩辕襄一怔，随即朗笑。笑声震得帐顶流苏轻晃，帝王威严尽散。“傻小子，心动何需道理？你娘当年皇家围场，一箭射落我头顶苍鹰，箭尾翎羽擦鼻尖飞过。当时便想，这女子必是我的妻。”眼中闪着年轻光彩，似惊艳瞬间就在昨日。
他忽然凑近，声如秘闻：“追她三载。赠昆仑玉，猎雪豹制裘，甚至她窗下吹笛半宿，冻得次日高热。你谢伯父总笑我没出息，他岂懂，见她笑时，觉轩辕江山不如她眼中光华。”
轩辕思衡心如擂鼓。想起缗紫若特有的清幽之香，想起她在冰湖焦急地等他上岸的模样……诸画面翻涌，令他攥紧拳头。
“是否看她一眼，心如揣火？”轩辕襄轻拍他肩，眼中了然难藏，“白日昆仑殿，你眼未离神女。连帝父说话都走神——休想瞒我。”
轩辕思衡脸“腾”地红了，慌忙侧脸：“帝父莫取笑儿臣……她是巫神族神女，儿臣是轩辕皇子，更有两族血仇……”
“血仇？”
轩辕襄冷嗤，抓他手按紫萱徽记上，“当年我娶你娘，满朝文武皆说姚家罪臣之后，不配轩辕皇室。我偏要娶，因知她心中光，能照亮轩辕之路。”指微微用力，“那些口称祖制规矩者，不过维护己利。真强者敢破桎梏，书写新史。”
他望帐顶龙纹，声沉下：“衡儿，帝父半生什么权谋未见？可人心难欺。你看神女时眼中光，与我当年看你娘一般。”
烛火渐暗，殿外更鼓三响，余音散夜。
“帝父知你忧什么。”轩辕襄忽躺下，拍身边空位，“过来，陪帝父躺会儿。”
轩辕思衡依言躺下，父子并望帐顶。龙涎香萦绕鼻尖，如儿时父亲搂他讲睡前故事。温暖回忆涌心，他不禁靠帝父近些。
“神咒当破，权杖当护，江山当稳。”
轩辕襄声在黑暗中响，带不容置疑威严却藏温柔，“但这些，不如我的衡儿活得痛快。你若喜神女，帝父便为你求娶。管她何身份，只要让你眼中有光，便是轩辕太子妃。”每字掷地有声，似早深思熟虑。
轩辕思衡猛转头，黑暗中见父亲鬓角白发。“可……”
“无可是。”轩辕襄截话，指腹擦他眉骨，如儿时拭汗，“当年我为你娘，敢抗满朝文武。今你为她，岂不敢破千年规矩？况且……”他忽笑，声带帝王算计：“神女能驭巫神权杖，若成我儿媳，巫神族圣地何愁不归？神咒有她助，破解更速。此两全其美，懂否？”
轩辕思衡心豁亮。
父言如灯，照散连日迷茫。
他想缗紫若说“两族恩怨该了”时坚定，想她望血月时忧色，忽觉横亘二人间的障壁似非难越。
“帝父……”他刚要言，却被父按唇。
“莫谢。”轩辕襄声含笑，“帝父只盼你好。如当年盼你娘笑，看你欢欣，比坐拥万里江山舒坦。”言极自然，却蕴深沉父爱。
他忽翻身背对，声轻下：“明日起，你去凤栖宫给姚芷和请安。她终是后宫之主，面上情分需做足。”语气平却带不容置疑。
轩辕思衡愣怔。
帝父语气骤变方才温情似藏别意。他敏觉话中有话，却难猜深意。
“还有，”轩辕襄声音带丝冷意，“离谢墨寒远些。那小子心思深，你非他对手。”言极严肃，带明显警告。
窗外风忽大，铜铃“哐当”响。轩辕思衡望父佝偻脊背，忽觉苍梧宫夜比幽州冰川更冷。温表像下，似隐他不知暗流。
他不知，父背他黑暗里，帝父眼盯帐顶绣纹，指节掐锦被深痕——谢墨寒白日言如毒蛇缠心：姚芷和欲杀思衡，如当年杀蘅和。此时如心撕裂痛，却强装镇定。
而他能做，是让子站更高，高能护己护心念神女。
所有谋算，终化父最朴愿——护子周全。
“待吾儿迎娶神女，入主东宫，不怕她不破这诅咒！”
夜风卷灭最后一盏灯，只闻帝王嘶哑截断话语。
“若破不得，朕定将巫神圣地……”
天边泛鱼肚白时，隐昔闻寝殿均匀呼吸。抬头，见五皇子趴轩辕襄身旁睡熟，嘴角含笑。帝王垂眸望子，指尖他掌心紫萱徽记轻画圈，眼中柔情比殿外曙光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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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喜交织，此夜无眠。
此一刻宁好如画，令人几忘宫闱暗流。
只那暖光深处，藏谁难懂算计。
窗外的曙光已刺破残夜，却照不进人心最深处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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