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瞳孔骤然一缩。
新的神？
这两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因“无声学堂”成功而带来的喜悦。
他亲手推倒了漫天神佛，耗费无数心血建立格物致知的思想体系，就是为了让百姓从蒙昧的信仰中挣脱出来，脚踏实地地相信自己的力量。
可现在，刘知远告诉他，他们只是换了个神来拜？
“什么神？”林昭的声音沉静如冰。
“是……陛下您。”刘知远艰难地吐出这三个字，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各地书院的学童，尤其是那些刚刚启蒙的，他们不解天威，不信鬼神，却将一切风调雨顺、安居乐业都归功于您的‘天命’。他们开始在家里……偷偷供奉您的长生牌位。”
他顿了顿，从卷宗中抽出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是一个女童用稚嫩笔触画的画。
画中一个头戴皇冠的小人儿，正用手托起太阳，照耀着底下的村庄。
“这是宣传司的林小翠从河间府一处黎明书院收集来的。那里的教习问孩子们，我们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为什么要去帮助别人？孩子们回答说，因为‘林昭陛下在天上看着我们’。”
林昭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推翻了神，自己却成了新的神。
这简直是天下间最荒诞、最讽刺的笑话！
这意味着他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为一个新的、以他为名的个人崇拜铺路！
一旦他死去，或者犯下错误，这个脆弱的“信仰”将瞬间崩塌，百姓的思想会立刻倒退回原地，甚至更加混乱。
“陛下息怒！”苏晚晴见林昭脸色铁青，立刻上前一步，冷静地分析道，“这并非百姓愚昧，而是思想的真空所致。我们打破了旧的伦理根基——‘举头三尺有神明’，却没有及时建立起新的道德准绳。百姓们善良淳朴，他们需要一个‘为什么’。当‘行善积德，死后登极乐’的说法被否定后，他们自然会困惑，‘既然没有神佛保佑，我们行善的意义何在？’”
一直站在殿角的林小翠也鼓起勇气，躬身道：“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我等在基层宣传时，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我们可以告诉他们万物运行的道理，却很难解释清楚，在一个没有神罚和天国奖赏的世界里，人，为何要坚守良知。”
苏晚晴接过话头，目光坚定：“所以，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编纂一部全新的、去神化、标准化的《公民伦理课本》，从黎明书院开始，向全国推行。让每一个大明子民都明白，我们做好事，不是为了虚无缥缈的来世福报，而是为了我们共同生活的今生今世，为了我们自己，也为了我们的子孙后代。”
这个提议直指核心，刘知远等人纷纷点头称是。
但苏晚晴秀眉微蹙，补充道：“只是……此书极难编撰。它需要有足够的分量，足以压过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鬼神之说；它的道理又要足够浅白，能让贩夫走卒、黄口小儿都听得懂、信得过。臣与翰林院诸位大学士商议数日，依旧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文本作为根基。”
殿内陷入了沉寂。
是啊，谁有这个资格，来写这样一本“圣贤书”？
是满腹经纶的大儒？
可他们的言语脱不开子曰诗云的桎梏。
是功勋卓着的将军？
可他们懂得杀伐，却不懂得教化。
林昭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脑海中无数人影闪过。
突然，他脚步一顿，
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名字，浮现在他心头。
他猛地转身，回到龙案前，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诏书上，写下了三个字。
“让墨无尘来写。”
此言一出，满堂死寂！
随即，如一滴水落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陛下，万万不可！”思想改革负责人刘知远第一个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墨无尘乃前朝国师，玄冥会首领，是天下最大的骗子！他一生都在编造谎言，愚弄百姓，颠倒黑白！让他来写启蒙课本，无异于引狼入室，是拿我大明未来的根基开玩笑啊！万一他书中夹带私货，埋下复辟的种子，其祸之烈，将远胜十万敌军！”
“臣附议！请陛下三思！”
“墨无尘妖言惑众，罪该万死，岂能让他执笔教化万民！”
群臣纷纷跪倒，声浪几乎要掀翻大殿的屋顶。
他们无法理解，皇帝为何会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
林昭却冷冷地站在那里，任凭反对的声浪冲击着他，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直到殿内声音渐息，他才发出一声冷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与伦比的自信与霸道。
“正是因为他最懂如何骗人，才最懂如何防骗！”
一句话，如惊雷贯耳，让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林昭的目光扫过跪伏的群臣，声音铿锵如铁：“你们只看到他是个骗子，朕却看到，他是天下最了解‘信仰’如何构建，‘人心’如何被操控的人！他知道什么样的谎言最能蛊惑人心，反过来，他也就最清楚，什么样的真理，才能彻底击碎那些谎言！朕要的，不是一本歌功颂德的经书，而是一剂以毒攻毒的猛药！朕要让他，亲手埋葬他自己创造的那个吃人的世界！”
说罢，他不顾群臣惊骇的目光，拂袖而去，直奔天牢最深处。
阴暗潮湿的监舍里，曾经呼风唤雨的前朝国师墨无尘，如今形容枯槁，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的稻草堆上，宛如一具行尸走肉。
狱门打开，光线射入，他只是麻木地抬了抬眼皮。
林昭没有带任何侍卫，独自一人走了进去，将纸、笔、墨，重重地放在他面前的地上。
“你一生编造了无数谎言，操控了亿万人的生死悲欢。”林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现在，朕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写一本书，一本让人，再也不需要谎言的书。”
墨无尘浑身一颤，死寂的眼中第一次有了波动。
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昭。
他以为自己会在这里烂掉、臭掉，被世人遗忘。
他没想到，林昭竟然会交给他这样一个任务。
让他这个谎言的化身，去书写真理？
他久久不语，干裂的嘴唇翕动了数次，才发出一阵嘶哑如砂纸摩擦的声音：“……为什么？”
“因为你配。”林昭的回答简单而直接，“只有从地狱最深处爬出来的人，才配告诉世人，天堂根本不存在。”
墨无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着地上的纸笔，又看看眼前这个年轻得可怕的帝王。
他忽然明白了林昭的用意。
这不是恩赐，而是最残忍的审判。
让他用后半生，去否定自己的前半生。
良久，他抬起头，眼中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火苗，那是一种混合着悔恨、痛苦与渴望的复杂光芒。
“若我写得好……能否，让我亲眼去看一看，孩子们上课的样子？”
林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
“只要你写的，是真话。”
半个月后，一份名为《去神录》的厚厚手稿，被送到了林昭的案头。
林昭翻开，只见扉页空无一字，正文却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全书共分五篇：
《惧灾非拜神之由》——论证天灾源于自然，而非神罚，唯有认知自然、改造自然方为出路。
《善行不必求报》——剖析道德的本质是维系人类社会共存的契约，而非换取福报的交易。
《律法胜于谶语》——阐明公正的法度才是社会安定的基石，而非虚无的命运预言。
《知识即救赎》——宣告唯有知识才能破除愚昧，带来真正的解放与力量。
《平凡即神圣》——将人的价值从“神的造物”拉回到人本身，肯定每一个努力生活的凡人皆具自身的神圣性。
当林昭读到其中一句时，他整个人都为之一震。
“所谓神性，不过是人类还不敢相信自己的光芒。”
好一个“不敢相信自己的光芒”！
林昭将手稿交给林小翠。
这个从桃花村走出来的宣传骨干，通宵读完，第二日红着眼睛冲进宫中，将手稿举过头顶，声音哽咽：“陛下，这……这比我们写的任何宣传册，都更像真理！”
苏晚晴则立刻召集了翰林院、政事堂共十七位思想最开明、学问最扎实的大儒与官员，组成校勘小组，将《去神录》逐字逐句地推敲、辩论、审阅。
三日后，她向林昭呈上最终报告：“此书逻辑缜密，直指人心，无一处隐喻复辟之语，无一字蛊惑人心之言。臣等一致认为，可用！”
林昭当即下达诏令。
第一，将《去神录》节选，编入《国民读本》第三册，全国黎明书院统一教授！
第二，刊印全本，诏告天下！
第三，也是最让满朝文武震惊的一条——在课本和所有刊印版本的扉页上，必须清清楚楚地注明作者的姓名：前朝国师，墨无尘。
诏书传下，举国哗然！
“疯了！皇帝让天下第一的骗子来教我们怎么做人？”
“这林昭皇帝到底在想什么？！”
质疑声四起，但当诏书的全文贴遍大明各州府县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诏书的最后，是林昭亲笔写下的一段话：
“此书出自骗子之手，却道出了最真的道理。朕不讳其名，是要让天下人知晓，一个连最大的骗子都不得不承认的时代，才是一个真正开始觉醒的时代！”
这句话，如洪钟大吕，瞬间击穿了所有的疑虑与非议。
是啊！连骗子都告诉你不要再信骗术了，这本身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一时间，民间震动。
许多曾经笃信神佛的家庭，在读过《去神录》的节选后，竟默默地将家中供奉的神像请下，换上了那本薄薄的小册子，甚至有人将其中的警句“平凡即神圣”写在牌匾上，悬于堂中。
又是一个深夜，天牢的守卒惊奇地发现，墨无尘的牢房里灯火通明。
他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竟在已经完成的五篇之后，自行增补了第六篇——《自罚篇》。
“吾罪深重，罄竹难书，不足以为人师。唯愿此书一字一句，皆化为灯火，燃于孩童心头，照亮前路，以赎吾万一之罪……”
林昭得知后，拿过增补的文稿，许久未语。
他没有修改一字，只在《去神录》付印前的最后一刻，亲笔在扉页墨无尘的名字旁，添上了一句批语：
“历史不会宽恕谎言，但永远嘉奖醒悟。”
次日清晨，第一辆满载着崭新课本的马车从京城宣化门缓缓驶出，奔赴全国各地。
阳光下，车身上一行大字赫然醒目，熠熠生辉：
“由骗子写的课本，教诚实的孩子。”
就在马车驶出城门的那一刻，林昭的脑海中，冰冷的系统提示音清晰地响起。
【叮——！
检测到宿主成功构建了新世界的底层道德逻辑，以“反偶像”的方式彻底终结了“偶像崇拜”的循环！】
【核心理念【全民启蒙工程】已获得自我完善与迭代能力，正式进入自动推进模式！】
【信仰审判单元圆满收官！
改革进度条暴涨+10%！
当前总进度：82%！】
漫天的喧嚣与议论，渐渐归于平静。
宣化宫中，春雪初融。
林昭独自立于藏书阁的顶层，目光穿过雕花的窗格，望向无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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