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婆的点头，如同在浓稠的黑暗中划亮了一根火柴，微弱，却指明了方向。苏棠知道，这绝非易事。裴琰心思深沉，戒备极重，尤其是在他刚刚经历过“赤焰丹”反噬的痛苦之后，此刻去见他，无异于直面一头受伤后更为危险的猛兽。
但她没有退缩。
哑婆没有多言，只是在那天深夜，当统铺房间内鼾声四起时，再次如同幽灵般起身，对苏棠做了一个“跟上”的手势。
两人悄无声息地溜出浣衣局，融入沉沉的夜色。哑婆对宫中的路径似乎极为熟悉，她带着苏棠避开巡逻的侍卫，穿过一道道偏僻的宫门和荒废的庭院，走的竟是一条苏棠从未知晓的隐秘小路。
最终，她们停在了一处靠近司礼监、但并非裴琰日常值房或私邸的偏僻殿宇外。殿宇看起来久未修葺，门楣上的漆皮剥落，透着一股荒凉之气。
哑婆示意苏棠在此等候，自己则上前，在那扇紧闭的殿门上，用一种独特的、富有节奏的方式轻轻敲击了数下。
片刻后，殿门从里面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一张警惕的中年太监的脸。那太监看到哑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看到站在后面的苏棠，脸色顿时一变。
哑婆对着那太监，极快地用手语比划了几个动作。那太监眉头紧锁，看了看苏棠，又看了看哑婆，似乎在权衡。最终，他还是侧身让开了通路，低声道：“快进来，提督……刚服过药。”
苏棠的心猛地一紧。刚服过药……意味着他正承受着“赤焰丹”带来的痛苦。
她跟着哑婆走进殿内。这里似乎是一处废弃的佛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火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殿内没有点灯，只有里间透出一点摇曳的烛光。
引路的太监将她们带到里间的门外，便躬身退下了，显然对哑婆极为信任，或者说，畏惧。
哑婆停在门口，对苏棠点了点头，示意她自己进去。
苏棠站在那扇虚掩的门外，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仿佛野兽受伤后的呜咽。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手心沁出冷汗。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里间比外殿更加昏暗，只在一张简陋的云榻旁点着一支蜡烛。裴琰蜷缩在榻上，背对着门口，玄色的常服凌乱地裹在身上，墨发散乱，肩背因为痛苦的呼吸而剧烈起伏着。那平日里挺拔如山、令人望而生畏的身影，此刻竟显得如此单薄而脆弱。
空气中那股血腥味更加清晰了。
苏棠的脚步顿在原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眼前的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将她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怨恨与疑虑，击得粉碎。
似乎是听到了门口的动静，裴琰的身体猛地绷紧，喘息声戛然而止。他并未回头，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警惕与戾气：“谁？！”
“……是我。”苏棠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云榻上的身影骤然一僵。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来。
烛光摇曳，映亮了他的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此刻毫无血色，薄唇紧抿，额角鬓发被冷汗浸湿，紧贴着脸颊。那双总是深不见底、掌控一切的凤眸，此刻布满了血丝，眼底是未散的痛楚与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一丝未曾擦拭干净的血迹。
看到站在门口的苏棠，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那愕然迅速被翻涌的墨色所取代，那墨色里混杂着震惊、愤怒、以及一丝……被窥见最不堪一面的狼狈与暴戾。
“谁准你来的？！”他猛地撑起身子，想要坐起，却似乎牵动了体内的痛楚，闷哼一声，又无力地跌靠回去，只能用手肘勉强支撑着身体，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刺向苏棠，“滚出去！”
若是从前，被他这般疾言厉色地呵斥，苏棠定然会心生惧意。但此刻，看着他强撑的狼狈与那掩饰不住的脆弱，她心中只有一片沉静的酸楚。
她没有离开，反而一步步走上前，在云榻前停下。她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嘴角那抹刺眼的红，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
“我都知道了。”
裴琰瞳孔骤然收缩，撑在榻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出青白色。他死死盯着她，那眼神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你知道什么？！”
“赤焰丹。”苏棠迎着他慑人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以毒攻毒。梦魂引。”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裴琰紧绷的神经上。他眼底的风暴瞬间达到顶点，那是一种被彻底撕开所有伪装、露出鲜血淋漓真相的暴怒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
“谁告诉你的？！”他声音嘶哑，带着骇人的杀意，“是哑婆？！还是——”
“是我自己看到的。”苏棠打断他，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眼中的惊涛骇浪，“在你的密室。那张废弃的配方。”
裴琰愣住了，似乎没想到她竟然胆大至此，更没想到她会在那个时候潜入密室。那狂怒的神情凝固在脸上，显得有些僵硬可笑。
“你……”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质问？呵斥？在她那过于平静、仿佛早已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苏棠看着他脸上那罕见的、近乎无措的神情，心中那点因他方才呵斥而产生的细微波澜也平复下去。她缓缓蹲下身，与靠在榻上的他平视，从怀中取出那一角带着“梦魂引”香气的汗巾，放在他手边。
“这个，来自东五所，一位年幼皇子的贴身内侍。”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提督，我们中的毒，源头恐怕……直指宫闱核心。”
裴琰的目光落在那角汗巾上，瞳孔再次狠狠一缩！他显然认得那香气，甚至可能比苏棠更清楚其代表的含义。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强撑起来的暴戾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宿命般的沉重。
他闭上眼，靠在榻上，久久没有说话。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和依旧略显急促的呼吸，显示着他内心远不平静。
佛堂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许久，裴琰才缓缓睁开眼，那眼底的血丝未退，但之前的暴戾与慌乱已被一种深沉的、近乎绝望的冷静所取代。他看向苏棠，目光复杂难辨。
“你不该卷进来。”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难道不知道，就能活得长久吗？”苏棠反问，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从我被德妃针对，从提督将我从冷宫带出的那一刻起，或者说，从我可能更早之前就被人悄无声息地下了‘梦魂引’开始，我就已经在这局中了。不是吗？”
裴琰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深邃，仿佛要透过她的皮囊，看进她灵魂深处。
“为什么……”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为什么……不害怕？”
他问的是，在知道了“赤焰丹”的真相，在看到了他此刻最不堪的模样，在窥见了这庞大阴谋的冰山一角后，她为何还能如此平静地站在这里，与他对话。
苏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回避。她轻轻抬起手，指尖在空中微微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落在了他紧攥着榻沿、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的手背上。
那触感冰凉，带着一丝颤抖。
裴琰的身体猛地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苏棠轻轻按住。
“因为，”苏棠看着他震惊的眼眸，声音轻而坚定，带着一种破晓般的光芒，“我发现，比起未知的恐惧，并肩面对已知的危险，或许……更有希望。”
她的指尖，温暖而柔软，与他手背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窜遍裴琰的四肢百骸，让他那颗在痛苦与黑暗中浸泡了太久、早已冰冷坚硬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震颤了一下。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不再有恐惧、只有清澈坚定的光芒，看着她微微抿起的、带着倔强弧度的唇……
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冰封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
他猛地反手，一把抓住了她欲要收回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苏棠痛得蹙起了眉。
但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仿佛那是狂风巨浪中唯一的浮木。他盯着她，眼底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那里面有挣扎，有痛苦，有不敢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沉的渴望。
“苏棠……”他唤她的名字，声音沙哑破碎，带着一种近乎祈求的意味，“别……别骗我。”
别给他希望，又亲手掐灭。
苏棠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几乎要捏碎她骨头的力道，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脆弱与挣扎，心口那阵熟悉的刺痛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她没有试图挣脱，只是任由他抓着，目光依旧平静而坚定地看着他。
“我没有骗你。”她轻声说，“我只是……不想再做一个糊涂的棋子，无论是被谁摆布。”
“我想活下去，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她的目光扫过他嘴角的血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或许……你也可以。”
裴琰怔住了。他看着她眼中那毫不作伪的真诚与那丝为他而生的痛色，那紧紧攥着她手腕的力道，一点点，一点点地松懈下来。
最终，他松开了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颓然向后靠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但苏棠能看到，他紧抿的唇角，那丝紧绷的、代表着绝对防御的线条，似乎……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窗外，天际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漫长而黑暗的一夜，终于即将过去。
破晓的微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悄无声息地洒入这间废弃的佛堂，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也照亮了云榻上那两个伤痕累累、却似乎终于找到了某种微妙联结的灵魂。
前路依旧凶险，迷雾仍未散尽。
但至少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孤独的困兽。
炉鼎依旧灼热，但他们或许……可以试着，互为依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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