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视总监办公室，晚上九点四十七分。
百叶窗紧闭，隔绝了窗外新宿的霓虹海洋。室内只开了一盏桌面台灯，光圈局限在红木办公桌中央，像舞台的追光。凛二坐在光圈的边缘，半边脸在明，半边脸在暗，像一幅未完成的炭笔素描。
宫城佑一站在桌前，年轻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显得苍白。他刚从外勤回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领带松了一半。
“总监，您找我？”
凛二没有抬头，继续批阅文件。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一下，两下，三下。
宫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关上门。”凛二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锁上。”
宫城照做。门锁“咔嗒”一声合拢，像某种宣判。
“关灯。”
宫城犹豫了一瞬，手伸向墙上的开关。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只有办公桌那圈台灯的光，成了唯一的光源。现在，凛二完全坐在了光里，而宫城站在光圈外的黑暗中，像个等待审讯的囚徒。
“打开投影。”凛二说。
宫城摸索着找到遥控器。对面的墙壁亮起，投影仪启动的微弱嗡鸣声在寂静中放大。
第一张照片跳出来。
特写： 宫城穿着便服，站在港区一栋高级别墅的雕花铁门外。时间是黄昏，路灯刚亮。照片角度隐蔽，但清晰度极高，能看清他脸上犹豫的表情。
宫城的呼吸停了一拍。
第二张照片：他按门铃，门开了一条缝，里面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手腕上戴着宝格丽蛇形手镯。宫城认识那只手镯，佐藤麻衣从不离身。
第三张：半小时后，他离开别墅，领口歪了，头发微乱，手里多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第四张、第五张、第六张……时间跨度两个月，地点除了别墅，还有高级餐厅的包厢、地下停车场的角落、甚至一次在公务用车的后座。照片里的宫城有时恭敬，有时紧张，有时……眼神涣散。
投影停了。最后一张定格在他仰头吞下某种药片的瞬间，背景是别墅二楼的落地窗，窗帘没拉严，能看见里面水晶吊灯的光。
凛二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轻轻扔在桌面上。文件夹滑到光圈中央，停住。
“打开。”他说。
宫城的手指在颤抖。他上前两步，踏入光圈，翻开文件夹。
第一页是东京都监察医务院的检测报告单。姓名：宫城佑一。送检样本：毛发。检测项目：违禁药物代谢物浓度。
数据栏里，几个数值被红笔圈出。
甲xx丙胺：阳性（浓度 3,428 ng\/mg）
mxxA：阳性（浓度 1,957 ng\/mg）
氯xx酮：阳性（浓度 892 ng\/mg）
注释栏手写着一行小字：“长期、高剂量使用，成瘾性已达临床三期。建议立即强制戒断。”
签名：法医毒物科科长，印章鲜红。
宫城的膝盖开始发软。他撑着桌子，纸张在指尖下皱成一团。
“我让人在你常去的理发店收集的。”凛二的声音从光晕后传来，平稳得像在读天气预报，“顺便也查了你公寓的垃圾。注射器、锡纸、还有几个印着青岚阁logo的小药瓶。很全面。”
他向后靠进椅背，双手交叠放在腹部。这个姿态放松，却散发着捕食者的气息。
“宫城君，警察厅最年轻的警部补，刑事部长秘书，前途无量的精英官僚。”凛二每说一个头衔，宫城的脸色就白一分，“却在过去四个月内，十七次私下接触佐藤财阀长女，并长期滥用违禁药物。按照《国家公务员法》第二十九条和《警察官职务执行法》……”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我可以让你十分钟内失去一切。警衔、职位、养老金、社会信用。然后，以‘涉嫌毒品交易及泄露警务机密’的名义逮捕你。你觉得，佐藤麻衣会保你吗？”
宫城的嘴唇在抖，却发不出声音。他知道答案：不会。麻衣只会像丢弃用过的纸巾一样，将他丢进监狱，甚至更糟。
凛二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宫城面前。他没有宫城高，但气场足以将对方完全压制。他伸出手，轻轻抽走宫城手中的检测报告，动作优雅得像在取回自己的所有物。
“现在，”凛二抬头，直视宫城的眼睛，“告诉我你知道的一切。为什么佐藤麻衣要跟魔女、甚至皇太子搅和在一起？她到底什么目的？”
他微微歪头，补上最后一刀：
“如果你说的……我不满意。那么十分钟后，监察医务院的报告会出现在人事院、媒体、以及你乡下的父母手里。而你的‘人生’，将正式崩坏。谁也救不了你，包括你那位麻衣小姐。”
宫城崩溃了。
不是嚎啕大哭，不是歇斯底里，而是一种更彻底的、从内部开始的瓦解。他的肩膀垮下来，眼神涣散，像一具被抽走支撑的木偶。
“……她……她想彻底掌控佐藤家。”宫城的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她父亲健一郎……快不行了。不是生病，是被……被下了蛊。”
凛二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表情不变：“继续。”
“下蛊的是青岚，那个魔女。但麻衣小姐……她是知情的，甚至推动了这件事。”宫城语速越来越快，像急于甩掉烫手的秘密，“蛊毒会通过一个叫高桥翔平的男人转移给健一郎，最终……会把健一郎变成培养她弟弟优马‘转生’的容器。”
“优马已经死了。”凛二冷声道。
“所以才是‘转生’。”宫城惨笑，“青岚答应麻衣，用健一郎的身体做温床，重塑优马的灵魂。条件是……佐藤家必须支持青岚在魔女工会内部的地位，并且，提供政治庇护。”
凛二走到办公桌后，重新坐下。他打开抽屉，取出一支录音笔，按下录制键，放在桌上。红色的指示灯在昏暗中像一只眼睛。
“皇太子呢？”凛二问，“麻衣怎么会跟他扯上关系？”
“不是麻衣主动……”宫城抹了把脸，“是皇太子找上门的。就在大阪邪祟袭击高中事件后的第三天。他通过宫内厅的渠道，约了麻衣在银座一家私人茶室见面。”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需要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
“皇太子知道……知道佐藤家和魔女工会有联系。他想利用这股力量，重新为皇室争取……话语权。具体计划我不清楚，但麻衣小姐让我准备过一份文件，是关于修改《皇室典范》、增设‘皇室安全保障顾问’席位的法律草案初稿。”
凛二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一下，两下，三下。
“魔女林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麻衣小姐……很忌惮她。”宫城说，“林似乎有自己的目的，和魔女工会不完全一致。而且她……她救过高桥翔平，还和玉沼——就是那只九尾狐——有交易。麻衣小姐认为林是个巨大的变数，必须控制，或者……”
他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凛二沉默了片刻。投影仪还开着，墙壁上依然定格着宫城吞药片的照片。昏暗的光线里，那张年轻的脸扭曲、堕落、不堪。
“你为她做了多少脏活？”凛二忽然问。
宫城身体一僵。
“联络极道组织处理‘蜜糖花园’残党，掩盖佐藤健一郎的医疗记录，向媒体泄露对麻衣政敌不利的消息……”宫城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给青岚传递警方的内部情报，关于林和极乐庵的调查进度。”
凛二笑了。那笑容很浅，但眼底没有温度。
“宫城君，你知道这些事，足够你在监狱里待到头发花白吗？”
宫城低下头，肩膀开始颤抖。
“但我给你一个机会。”凛二关掉录音笔，红色的指示灯熄灭，“继续待在麻衣身边，做她的‘好助手’。但从此以后，你效忠的对象，是我。”
他从抽屉里又拿出一个文件夹，这次是空白的。他推给宫城。
“写下你刚才说的一切，签字，按指印。然后，我会保管好这份‘自白书’，以及那些照片和检测报告的原件。只要你乖乖听话，这些东西就永远不会见光。”
宫城猛地抬头，眼中闪过绝望，也闪过一线病态的希望：“您……您要我做什么？”
“三件事。”凛二竖起手指，“第一，麻衣和皇太子的每一次会面、每一次联络，时间、地点、内容，第一时间告诉我。第二，青岚那边有任何新动向，尤其是关于林、关于蛊毒、关于魔女工会的，一字不漏地汇报。第三……”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
“找个机会，把高桥翔平带出来见我。我要亲眼看看，那个被当成‘蛊毒通道’的男人，现在是什么样子。”
宫城吞咽口水，艰难地点头。
凛二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拧开笔帽，放在空白文件夹上。
“写吧。”他说，“写详细点。写完，你可以继续当你前途无量的警部补。甚至……如果表现好，我可以在下次人事调整时，让你升任警视。”
胡萝卜和大棒，如此赤裸，却又如此有效。
宫城颤抖着手，拿起笔。笔尖触纸的瞬间，他抬头看了凛二一眼。那位刑事部长正背对着他，望向窗外——虽然百叶窗紧闭，什么也看不见。
但宫城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滑向另一个轨道。
他低下头，开始书写。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某种昆虫在啃噬自己的茧。
凛二听着背后的书写声，没有回头。他看向台灯的光圈，光影在红木桌面上投出清晰的明暗交界。
就像这个国家，就像他身处的这个位置。
光明与黑暗，法律与罪恶，忠诚与背叛。
而他，必须在其中找到平衡，必须握住足够多的牌，才能在这场越来越危险的游戏中，活下去。
宫城写完最后一笔，签上名字，按下鲜红的指印。
凛二转身，接过文件夹，仔细浏览了一遍，然后锁进办公桌最底层的保险箱。
“你可以走了。”他说，“记住，从明天起，你的命是我的。表现好，你有未来。表现不好……”
他没有说完，只是抬手，指了指墙上那些照片。
宫城深深鞠躬，几乎九十度。然后踉跄着退到门边，摸索着打开门锁，逃也似的离开了。
办公室重新恢复寂静。
凛二关掉投影仪，打开顶灯。刺眼的白光瞬间充满房间，驱散了所有暧昧的阴影。
他走到窗边，拉开百叶窗。
新宿的夜景扑面而来，无数灯火如星河倒悬。在这片光海中，无数交易正在发生，无数秘密正在滋生，无数人生正在被吞噬或拯救。
他拿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林”的名字。
犹豫了几秒，他没有拨出，而是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高桥翔平，我要见他。安排时间。”
发送。
然后，他关掉手机，望着窗外的东京。
这座城市的夜晚，依然繁华、喧嚣、深不见底。
而他已经握住了第一把，能刺向黑暗深处的刀。
虽然这把刀，本身也沾满了污秽。
但无所谓。
在这个游戏里，干净的手，握不住任何东西。
他转身，关灯，离开办公室。
门在身后合拢，将一切秘密锁进黑暗。
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照亮他前行的路。
一步，一步。
坚定，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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