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有气味的,有形状的,有纹理的,也是无法掩饰的。
2019年深秋的一个午后,阳光透过北京严重的尘霾,挣扎着挤进这间即将被清空的书房,在堆积如山的书籍和纸箱上投下病态的昏黄光斑。刘致远,时年五十岁,窝在躺椅上品茶,他也正准备搬离这座住了整整二十年的老房子。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霉味、灰尘的干涩,以及一丝若有若无、来自那个老榉木书桌的樟木味儿。这气味像一把无形的钥匙,不经意间打开记忆的闸门。
搬家是妻子的主意,她说这套位于北五环外的老房子小区环境太差,物业管理混乱,没有电梯,而且我的书房“堆满了散发着陈腐气息的垃圾”,阻碍了她拥抱新时代的步伐。我无力反驳,人到中年,许多坚持都变得可笑,包括对这间老屋,特别是对这间书房的莫名眷恋。
整理工作进行得缓慢而艰难。每一本书,每一叠稿纸,都可能牵扯出一段尘封的往事。就在清理那只跟随我大学四年、又辗转多个城市的榉木书桌最底层抽屉时,指尖触到了一片硬挺的,带有微妙弧度的信封。那触感陌生又熟悉,带着时光包浆后的温润。
我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屏住呼吸,把它从一堆废旧钢笔、褪色奖状和过期的证件下面抽了出来。
是一张车票。或者说,是半张硬卡片。边缘已经磨损起毛,原本应该是鲜艳的底色,现在褪成了陈旧的土黄。铅印的字迹大部分已然模糊,像被雨水反复打湿过,但那个日期,却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穿透了近三十年的时光屏障,依然清晰地、带着灼痛感,烙印在纸上——
1991年7月15日。
站台票。
车票背面,还有当年无意识蹭上的,一抹早已干涸发黑的蓝色墨迹,形状像一片迷你的,扭曲的梧桐叶。我甚至能恍惚记起,那天我别在中山装上衣口袋里的,正是一支英雄牌钢笔,灌满了鸵鸟牌蓝黑墨水。
心脏,像是被一只从时间长河里伸出的无形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精准地攥了一下。不疼,但是那沉甸甸的饱含水分般的酸胀感,却瞬间顺着血管和神经,汹涌地蔓延至四肢百骸。耳朵里出现短暂的嗡鸣。随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了那个夏天特有的,混合着知了垂死般嘶鸣与绿皮火车粗重汽笛的喧嚣。
1991年。一切的开始,一切的转折,一切的悲欢离合,似乎都浓缩在这张小小的、泛黄脆弱的纸片上了。
我瘫坐在蒙尘的旧藤椅上,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目光穿透2019年浑浊的空气,努力回溯着1991年那个对我而言,仿佛创世纪般的年份。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刚刚从省城的北方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那是八十年代理想主义的余晖尚未完全褪去的年代,也是“下海”经商的潮声,隐隐从南方沿海传来,开始撩拨内陆青年心弦的年代。校园广播站的高音喇叭里,音乐在交替播放着,完美地诠释了我们那一代人矛盾撕裂的心绪,既怀抱着“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书生豪情,又对即将扑面而来的、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与茫然。
“天之骄子”的光环还在,但已经不那么耀眼了。国家分配工作的制度虽未取消,但“双向选择”的苗头已经出现,铁饭碗的含金量,在市场经济初露的锋芒前,似乎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
系里的毕业动员大会上,那位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满口“忧国忧民”的李教授,扶着他的塑料框眼镜,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同学们,你们是幸运的,也是肩负重任的。走出校门,无论分配到什么岗位,都不要忘记‘文以载道’的初心,不要辜负了这四年的书香熏陶。”
台下掌声热烈,但,眼神各异。有人目光坚定,有人面露迷茫,也有人,比如我身边坐着的王胖子,眼神里闪烁的,完全是另一种光芒,那是一种按捺不住的对窗外世界的渴望。
分配方案最终下来了。我,刘致远,被分配回了老家——那座位于华北平原、籍籍无名的工业小城——清河市。接收单位是市文化局,一个在父母和邻里眼中,堪称“金不换”的绝佳去处—。工作清闲,稳定,说出去体面。
拿到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派遣单时,我的心情复杂难言。一方面,一种尘埃落定的虚脱感,确实让我松了口气,毕竟不用为工作奔波了;但另一方面,那份轻飘飘的纸张,又像一道冰冷无情的界限,将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与无限可能性的大学四年,与一眼几乎能望到头的按部就班的未来,清晰地残酷地划分开来。
母亲高兴得当天晚上就包了我最爱吃的韭菜牛肉馅饺子,父亲则难得地开了一瓶存放多年的“莲花白”,给我倒了小半杯,自己抿了一大口,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说:“好,文化局好,跟文字打交道,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你爸我在车间里摆弄铁疙瘩强多了。”
我看着他们欣喜而满足的脸,将喉咙里那点关于“文学梦想”“精神自由”的论调,默默地就着饺子咽了回去。我知道,在我的家庭,在我所处的这个环境里,那些东西太过奢侈,也太过“虚妄”。
喜欢我和我的十一个女人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我和我的十一个女人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