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光明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刘致远心头。他站在街道办院子里，午后的阳光明明晃得刺眼，他却感觉周身发冷。刚刚看到的希望和蓝图，瞬间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背景复杂”、“社会闲散人员”、“慎重”……这些词语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他毫不怀疑郑书记的善意和提醒，这位军人出身的干部，作风正派，一心为公，他的警告绝非空穴来风。
可是，“诚信达”那边，赵大成的爽快，实惠的价格，以及那句“有人打过招呼”所带来的隐秘联系，又像诱人的禁果，散发着难以抗拒的香气。更重要的是，这关系到联谊会三十多家店铺的切身利益，不是他刘致远一个人能轻易否决的。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店里，连阿芳关切地问他“郑书记找你什么事”都没听清，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便径直上了阁楼。
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
将两份合作方案并排放在旧桌子上，一边是宏图商贸梁文斌那份印刷精美，条款严谨却透着资本冰冷气息的方案；另一边是赵大成口头承诺，条件优厚却背景存疑的“诚信达”。这不仅仅是商业选择，更像是一场关于未来道路的赌博。
选择宏图，意味着稳妥，但也意味着将联谊会的命脉交到一家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大公司手里，未来很可能丧失自主权，沦为对方的附庸。郑书记或许乐见其成，因为这符合“规范化”的要求。
选择“诚信达”，则意味着冒险。可能获得更大的发展空间和利润，但也可能一脚踩进未知的泥潭，甚至将整个联谊会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郑书记的警告言犹在耳。
他想起了周伯通的话——“工具本身没有善恶，关键在于使用工具的人。”那么，“诚信达”这个“工具”，他敢用吗？能用好吗？
他再次拿出陈静给的那份名录，看着“诚信达”旁边那行小字——“可接触，有潜力”。陈静她到底在这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她是单纯地提供一个“好工具”，还是早已预料到今天的局面，甚至这一切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一种无力感再次袭来。他感觉自己就像汪洋中的一叶扁舟，看似掌握了方向，实则随时可能被暗流和巨浪吞没。
不能慌。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冷静。
他决定，再去见一次赵大成。这次，他要抛开所有先入为主的观念，亲自去验证，去判断。
第二天，他没有预约，直接再次来到了“诚信达”公司。赵大成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热情地接待了他。这次，刘致远没有过多谈论合作细节，而是看似随意地提出想参观一下仓库和办公环境。
赵大成愣了一下，随即爽快地答应了：“行。刘老板是实在人，想看就看。我们做批发的，仓库就是脸面。”
他亲自带着刘致远参观了位于厂房一楼的巨大仓库。仓库里货物堆积如山，但分类清晰，码放整齐，工人们穿着统一的工作服，忙碌而有序。办公区域虽然简陋，但各项规章制度张贴在墙上，员工各司其职。
刘致远仔细观察着每一个细节。他注意到，仓库的消防设施齐全，货物进出都有严格的单据管理。工人们看到赵大成，都会恭敬地喊一声“赵经理”，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信服。这一切，都不像是一个纯粹由“社会闲散人员”掌控的乌合之众。
“赵经理管理有方。”刘致远由衷地赞了一句。
赵大成哈哈一笑，拍了拍旁边一个正在清点货物的年轻小伙子的肩膀：“什么管理不管理的，都是跟着我混饭吃的兄弟。我老赵没啥文化，就认一个理儿：你对得起兄弟，兄弟就对得起你。做生意也一样，货真价实，诚信为本。”
他的话语粗粝，却带着一种草根的豪气和真诚。
参观完毕，回到办公室，刘致远沉吟片刻，决定开门见山：“赵经理，不瞒您说，我们是很想跟贵公司合作的。但是我听到一些风声，关于您过去的一些经历。这让我们有些顾虑。”
赵大成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拿起那包“红梅”，抽出一根点上，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和沧桑。
“刘老板是爽快人，我也不瞒你。”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低沉了些，“是，我赵大成以前是混过社会，打过架，蹲过号子。那是年轻不懂事，为了口饭吃，走了歪路。”
他抬起头，目光坦诚地看着刘致远：“但那是过去的事了。自从我婆娘跟了我，吃了上顿没下顿，还差点被人砍死在家里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碰那些歪门邪道了。这‘诚信达’，是我带着几个跟我一样洗手上岸的兄弟，一点点干起来的。每一分钱，都来得干净。我们就是想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实实做生意！”
他的语气激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愤懑。
“刘老板，我知道，像我这种人，想让人相信，难。”他用力掐灭烟头，“但我赵大成今天把话放这儿！跟我们‘诚信达’合作，我保证货真价实，保证服务到位。如果将来因为我们公司过去那点破事，连累了你们联谊会，我赵大成第一个不答应。所有损失，我个人承担。”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让刘致远动容了。他能感觉到赵大成话语里的真诚和那股子想要洗刷过去、重新做人的狠劲。这和他印象中那些阴险狡诈的黑社会头目，截然不同。
“赵经理言重了。”刘致远缓和了语气，“我们看重的是贵公司现在的实力和信誉。过去的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离开“诚信达”，刘致远的心情更加复杂。赵大成的坦诚和决心，打动了他。但他也清楚，郑书记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过去的烙印，不是那么容易消除的。与“诚信达”合作，风险依然存在。
他将这次见面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判断，在联谊会核心成员的小范围会议上做了通报。
听完刘致远的叙述，三人都沉默了。
老王咂咂嘴：“这个老赵听起来倒像个汉子。”
老李依旧谨慎：“话是这么说，可万一他那些以前的仇家找上门，或者他那些兄弟旧病复发，咱们可就被拖下水了。”
赵叔则看向刘致远：“致远，你怎么看？你拿主意吧，我们信你。”
压力再次回到了刘致远肩上。他看着三位伙伴信任的眼神，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决定，将影响所有人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的想法是，合作，但要有底线，有防范。”
他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不与“诚信达”签订长期排他性协议，先进行小批量的试点合作，观察一段时间。同时，在合作协议中明确加入严格的约束条款，比如一旦发现“诚信达”涉及任何违法活动或给联谊会带来声誉风险，联谊会有权立即单方面终止合作，并追究责任。
“这样，既给了‘诚信达’一个机会，也给我们自己留了退路。”刘致远总结道，“我们不能因噎废食，但也不能盲目冒险。”
这个方案得到了三人的一致同意。他们决定，将这个方案拿到全体联谊会成员大会上讨论表决。
就在联谊会内部为合作方案激烈讨论的同时，外部似乎也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宏图商贸的梁文斌再次不请自来，这次，他的态度明显强硬了许多。
“刘老板，听说你们还在犹豫？”梁文斌坐在店里，翘着二郎腿，语气带着一丝不满，“跟那种背景不清不楚的公司合作，风险有多大，不用我多说吧？我们宏图商贸是正规上市公司，跟我们合作，才是正道。”
刘致远平静地回应：“梁经理，选择哪家合作伙伴，是我们联谊会内部的事情。我们会综合考量各方面因素，做出最有利于大家的选择。”
梁文斌冷笑一声：“最有利？恐怕是有些人被一点蝇头小利蒙蔽了双眼吧。刘老板，我提醒你，做生意，眼光要放长远。有些浑水，蹚不得！否则，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
这话已经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了。
刘致远目光一凝：“梁经理这是在威胁我们？”
“不敢，只是善意的提醒。”梁文斌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领，“希望刘老板和各位老板，好自为之。”
送走梁文斌，刘致远的心情更加沉重。宏图商贸的反应如此激烈，更从侧面印证了“诚信达”可能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几天后，他接到了一个来自监狱的电话。
是林秘书打来的，声音依旧冷静刻板：“刘先生，陈总让我转告你一句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机会稍纵即逝，过于谨慎，有时会错失良机。”
刘致远握着听筒，手指关节捏得发白。陈静。她果然一直在关注着。她甚至对联谊会内部的争论和外部压力都了如指掌。这句看似鼓励的话，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催促和施压。
他感觉自己仿佛被架在火上烤。一边是郑书记出于公心的警告，一边是陈静来自暗处的推动，中间还夹杂着宏图商贸的威胁和联谊会内部不同声音的拉扯。
他独自一人走上阁楼，关上门，隔绝了楼下的一切声响。他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个装着陈静照片和存折的铁盒，打开。陈静那张在病床上平静却深邃的脸，仿佛正透过照片注视着他。
“棋子，终于跳出棋盘了……”
她当时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他真的跳出来了吗？还是说，他只不过是从一个小的棋盘，跳进了一个更大、更复杂的棋局？而执棋者，依然是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愤怒涌上心头。他讨厌这种被无形之手操控的感觉！他拼命挣扎，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却发现总有力量在试图将他拉回既定的轨道。
不。他绝不能认输。
他将铁盒重重盖上，锁进抽屉深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他做出了最终决定。
在随后召开的联谊会全体成员大会上，刘致远顶住压力，将试点合作的方案以及可能存在的风险，毫无保留地向所有成员做了阐述。他没有隐瞒郑书记的警告，也没有回避赵大成的过去，只是客观地分析了利弊。
“各位老板，路是我们自己选的。是求稳，跟大公司合作，可能失去一些自主权；还是冒险，跟‘诚信达’试试，可能获得更大发展，但也可能面临未知风险。这个决定，需要大家一起做。”刘致远的声音清晰而有力，“我个人的倾向是，给‘诚信达’，也给咱们自己一个机会。但最终，投票决定。”
经过激烈的讨论和无记名投票，最终，超过三分之二的成员，选择了支持与“诚信达”进行试点合作。
当结果宣布的那一刻，刘致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肩上的千斤重担仿佛卸下了一半。这不是他一个人的独断专行，这是集体的选择，是大家共同承担风险、迎接机遇的开始。
合作协议很快签订。第一批联合采购的货物，从“诚信达”的仓库，顺利送达了各家店铺。价格确实优惠，货品质量也无可挑剔，赵大成甚至还派了专人跟进服务，态度热情周到。
初战告捷，联谊会内部士气大振。大家对刘致远的信任和依赖，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然而，刘致远并没有被暂时的顺利冲昏头脑。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梁文斌的威胁言犹在耳，郑书记那边的态度依旧微妙，而陈静那双隐藏在监狱深处的眼睛，似乎从未离开。
他站在自己店的门口，看着“诚信达”的货车远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风已经起了，浪头正在汇聚。他这艘刚刚加固了船体、凝聚了船员的小船，能否穿越前方的暗礁险滩，驶向更广阔的海洋？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并且，准备好了迎接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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