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奉天兵工厂高大却略显陈旧的大门上。厂区内，气氛却与往日的沉闷不同，一种压抑着的兴奋和紧张在空气中流淌。荷枪实弹的卫兵增加了数倍，岗哨一直延伸到大门口，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和车辆。
于凤至裹着厚厚的貂皮大氅，站在厂办二楼的窗前，望着厂区中央那片被特意清理出来的空地。张汉卿站在她身旁，脸上带着期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方宏毅则搓着手，在房间里踱步，时不时看向窗外，嘴里喃喃念叨着一些技术参数和安装要点。
今天，是首批德国设备运抵的日子。
“来了！”楼下有人低呼一声。
只见厂门缓缓开启，一队由奉天兵工厂警卫和谭海精心挑选的便衣队员护送下的重型卡车，缓缓驶入厂区。卡车上覆盖着厚厚的防水油布，压得车轮深深陷入积雪之中。
车队在空地上停稳。方宏毅几乎是一步冲下楼去，于凤至和张汉卿也紧随其后。
油布被小心翼翼地掀开，露出里面用厚实木箱包装、打着德文标识的机器设备。那冰冷的金属光泽、精密的包装方式，与兵工厂内那些老旧粗糙的国产、日制机器形成了鲜明对比。
“快！搭棚子！小心！轻拿轻放！”方宏毅声音发颤地指挥着工人们，如同对待稀世珍宝。他亲自拿着撬棍，小心翼翼地和几个技术骨干打开第一个木箱。
一台结构复杂、泛着幽蓝冷光的精密铣床呈现在众人面前。德式工业的严谨与力量感扑面而来。工人们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好！好东西！”方宏毅抚摸着冰冷的机床台面，激动得无以复加，“看看这铸件！这导轨精度！比日本货强太多了！”
张汉卿也被这工业造物的美感所震撼，脸上露出笑容：“方顾问，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务必尽快安装调试，形成产能！”
“少帅放心！卑职就是不吃不睡，也要把这些宝贝疙瘩伺候好！”方宏毅立下军令状。
于凤至没有靠近，只是远远看着。她的目光扫过那些设备，扫过兴奋的技术人员，也扫过四周严阵以待的警卫和厂区外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喜悦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责任感和警惕。
设备的安装调试并非易事。德方只提供了最基本的技术说明，许多细节需要方宏毅团队自行摸索。车间的电力供应、地基承重、甚至配套的工具具都需要改造或重新制作。兵工厂原有的技术体系与德式标准存在着巨大鸿沟。
于凤至几乎每天都让谭海送来方宏毅的工作简报。困难很多，进度比预想慢，但团队士气高昂，每天都在解决新问题。她适时地给予支持，调拨资金添置辅助设备，从讲武堂技术班抽调学员前来协助，甚至通过秦先生的关系，重金从上海聘请了一位有德国工厂工作经验的老师傅前来短期指导。
与此同时，那批野战电话机和光学玻璃坯料也分发下去。电话机优先配发给了张汉卿的卫队旅和讲武堂，通讯效率显着提升。光学玻璃则交由厂内老师傅尝试研磨，虽然成品率极低，但已然看到了希望。
这一切，自然瞒不过杨宇霆和常荫槐，更瞒不过日本人的眼睛。
关东军特务机关很快收到了详细报告：“奉天兵工厂近日接收大量德制机械设备及通讯器材，型号先进，意图提升其军工产能……负责人为原不得志之炮兵教官方宏毅，背后似有于凤至及少帅支持……”
日本驻奉天领事馆很快向奉天当局发出“非正式关切”，质疑东北大规模引进欧洲军事技术“可能破坏地区平衡”，“违背帝国利益”。常荫槐第一时间将这份“关切”转给了杨宇霆和张汉卿，语气中不乏幸灾乐祸。
杨宇霆的压力陡然增大。他召见了于凤至。
“夫人，引进技术，增强武备，初衷是好的。”杨宇霆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但如今日方已正式表达关切，此事恐引发外交纠纷，甚或招致更大祸端。依老夫之见，设备既已购入，可暂缓安装，尤其那些敏感机械，需从长计议，万不可授人以柄。”
于凤至心中冷笑，面上却恭敬道：“总参议明鉴。我所购皆为民用通用机床，用于改善兵工厂维修及民用产品生产，绝非敏感军事用途。日方所言，实属无端揣测，若因彼等无端关切我便束手束脚，岂非正合其意，示弱于人？日后我东北事事皆需看日人眼色，何谈自强？”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沉重：“父亲当年引进日技日械，亦未曾因外人议论而止步。如今日人亡我之心不死，我若不强自身，纵今日退让，彼明日亦会寻衅。唯有自身强韧，方能令豺狼忌惮。请总参议三思。”
杨宇霆盯着于凤至，目光锐利，似乎想看清她心底真实想法。于凤至坦然回视，毫不退缩。良久，杨宇霆才缓缓道：“夫人巧舌如簧。也罢，既如此，你好自为之。但若因此引发事端，老夫绝不姑息。”他挥了挥手，示意于凤至退下。这是一种默许，也是一种警告和撇清。
于凤至知道，杨宇霆是在权衡后，决定继续观望，既不得罪日本人太狠，也不愿直接承担破坏“自强”名义的责任。这已足够。
回到办公室，于凤至立刻吩咐谭海：“通知方宏毅，安装调试继续，但要再加快速度！日夜两班倒！警卫再增加一倍，所有进出人员严格核查，绝不能让日本人找到任何破坏的借口！”
她又想了想，补充道：“让讲习所以‘观摩现代工业’为名，组织一批优秀学员轮流去兵工厂安装现场‘义务劳动’，实则是学习、感受，也是参与保卫。要让更多人接触到这些，看到希望。”
夜色深沉，雪依旧下着。奉天兵工厂内却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声与工人的号子声交织在一起。方宏毅眼窝深陷，却精神亢奋，守着那台已初步安装完毕的德制铣床，进行着最后的精度调试。
于凤至站在远处的阴影里，默默注视着这片繁忙景象。寒风凛冽，她的心却一片火热。
这些冰冷的机器，是希望的种子，是抵抗的基石。她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前方必有更多艰难险阻。日本人的破坏、杨宇霆的掣肘、技术消化吸收的困难、资金的匮乏……每一道都是难关。
但她绝不会后退。
雪夜中，奉天城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而兵工厂内跳动的灯火与轰鸣，正是其心脏开始强有力搏动的前奏。于凤至，便是这搏动的推动者之一。
她转身，身影没入风雪之中，赶赴下一个需要她运筹谋划的地方。暗流依旧汹涌，但历史的齿轮，已因她的努力，而悄然撬动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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