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将尽，辰时未至。清晨的薄雾像一层撕不开的纱幔，笼罩着刚刚苏醒的街巷。
青露市的清晨，是被湿漉漉的雾气包裹着的。天光未大亮，一片片油布、草席搭起的棚子底下已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昏黄的光晕在浓雾中艰难地撑开一小片朦胧。地面上，前夜留下的积水映着这点微光，泛出冷冽的碎亮。棚檐下，小贩们呵着白气，手脚麻利地将货物摆上案板，圆滚滚的冬瓜、沾着泥点的萝卜、还带着露水的菘菜，一一码放齐整。独轮车的木轮碾过湿滑的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远处肉摊的铁钩撞上木架，“铛”的一声，清脆地划破晨曦的寂静。各种声响——零星的吆喝、器具的碰撞、压抑的咳嗽——在这片迷蒙的水汽中酝酿、交织，如同一个尚未完全沸腾，却已处处冒着热气的巨大锅灶。
欧阳简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青色布帽，遮住了大半眉眼，布袍的袖子用带子利落地束起。他一手牵着石头，一手挎着个半旧的藤编篮筐。石头穿着短了一截的褐色棉袄，裤腿高高卷起，怀里紧紧抱着那只黑猫。猫尾巴不安分地扫来扫去，正好拂过他脚踝上未愈的冻疮，痒得他不住地缩脖子。
市场的喧嚣扑面而来，各种吆喝声在雾气中碰撞、交融：
“藿叶——新鲜水灵的藿叶嘞！”
“雪盐换栗子，半斤换半斤，童叟无欺！”
“老蒜辫子，挂灶头防百病呐！”
这些声音被湿重的雾气包裹着，蒸腾翻滚，像一口烧开了的大锅，将料峭的春寒煮成一片迷蒙的白烟。
欧阳简的脚步不紧不慢，目光在摊位间扫过。他在一个堆满老蒜的木架前停下，伸手掰开一瓣蒜，用指甲掐开一点蒜皮，凑近嗅了嗅那股辛辣的气息。旁边两个买菜的妇人正在嘀咕：“今年这蒜价涨得没边了，听说北边太平了，平安火台点得多，都说蒜能防狼烟瘴气，都给抢光喽……”
转到卖干姜的麻袋摊前，他用指腹轻轻摩擦姜块的外皮，仔细察看姜肉的色泽是否黄润。摊主是个精瘦的汉子，一边帮他挑姜，一边自顾自地说着：“姜是老的辣，人是老的滑。咱这青露市啊，就靠这些老姜提味，也靠我们这些老家伙提气撑着。”
卖雪盐的摊子前，欧阳简从怀里摸出一根细小的银针，插入雪白的盐粒中，稍停片刻再取出，若针尖微微发青，他便摇摇头，另挑一处再试。盐商正低声对旁边的伙计抱怨：“太府寺又要加收盐引了，价钱凭空涨了两成，这不是逼咱们喝西北风吗？”欧阳简面色如常，最终选定了两斤针尖未变色的雪盐买下，再买了一小撮那泛青的盐粒，用一块干净的帕子悄悄包起，等在无人注意时，将它塞入了药箱的夹层里。
来到肉摊，他拿起摊上的小木槌，在几根冻得硬实的羊腿骨上轻轻敲击，侧耳倾听声音，挑选骨髓充盈的。屠户一边挥着厚重的砍刀剁骨头，一边粗声大气地念叨：“听说了没？西北那个杀神厉晚将军怕是要回京了？嘿，北边的狼是少了，可南边的狐狸怕是更多咯！”欧阳简闻言，淡淡接了一句：“狐狸再多，也总有猎手能收拾。”屠户抬头，正对上老者帽檐下那双淡青色的眸子，心里没来由地一悸，手一抖，半截羊骨头“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在一个卖落苏的摊子前，石头被吸引住了。老农掀开盖着的草帘，露出一排排紫黑发亮、圆润饱满的落苏。孩子好奇地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冰凉的落苏皮，指尖留下一点淡淡的紫色。老农看着有趣，笑道：“小郎君，这落苏吃了对眼睛好。你那猫儿夜里看不清东西吧？喂它一片试试？”
石头信以为真，小心地掰了一小块落苏肉，递到黑猫鼻子前。那黑猫凑过去嗅了嗅，立刻嫌弃地扭开头，“喵”了一声，敏捷地从石头怀里跳下地，尾巴还不忘在他脸上扫了一下。周围看到这一幕的人都笑了起来：“小猫崽子嫌这落苏滑腻呢！它想吃的是老鼠，可不是你这素菜！”
欧阳简走上前，掏出两文钱，买下了一颗品相不错的紫落苏。他没有立刻把落苏给石头，而是对周围笑着的人们说道：“这落苏，皮色紫，可以用来染布；肉质滑，能够滋润皮肤；茄蒂味苦，能清热降火。一样东西，三种用处，比许多人都要实在。”
众人听了，纷纷称奇，又有人笑道：“老先生您这说的哪里是落苏，分明是在说咱们这些苦苦挣扎的小老百姓嘛！”
采买完毕，踏上归途。藤篮里，老蒜辫子挂在篮沿，像一串古怪的白牙；干姜块随着步伐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雪盐包旁边，赫然放着那颗紫黑色的落苏，那是师父给徒弟的小小奖励。
石头抱着那颗冰凉的落苏，仰起小脸，小声问：“师父，紫落苏的皮，真的能染布吗？”
欧阳简低头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能的。等你把‘紫’字写得工工整整了，师父就教你用落苏皮染第一匹布。染好了，给你做一件小袍子，在袍角上绣……”他略作停顿，声音更低沉了些，“绣一条螭龙的尾巴。”
黑猫在前面轻盈地走着，尾巴高高竖起，像一根灵动的风向标，稳稳地指向他们居住的观澜小院的方向，也指向那片被晨雾笼罩、等待着春雷炸响的帝京苍穹。
身后的青露市，喧嚣声渐渐远去，变得模糊。但那些市井小民的闲聊私语、无奈的笑声、沉重的叹息，都已被欧阳简那双看似昏花、实则锐利的耳朵，一一收集起来，妥帖地收入了那看似寻常的药箱之中。就像采集了一把把带着晨露的野菜，带回他那方小院。这些蔬菜，有的会进入厨房，成为日常饮食；有的会进入药钵，调和成治病救人的良方；而还有一些，则会悄然融入图册，汇入簿记，成为推演时局、酝酿风雷的无声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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