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正时分，幕阁内灯火通明。牛皮帐外覆着双层青毡，四角悬着的铜火盆中，火舌被通风口抽得猎猎作响，却仍敌不过川地刺骨的寒气。案上三盏油灯摇曳着光影，将人影投在帐顶，宛如一群伏在暗处的狼。
霍煦庭卸了外袍，只着一件青布深衣，袖口早已被炭灰蹭得发黑。水书吏坐在他对面，这位擅长书法的文吏手指生满冻疮，握笔时红肿的指节显得格外笨拙。柏书吏专司核算，正将丈量草图仔细折算成“亩分厘毫”。两名杂役兵在帐内来回忙碌，添火、磨炭、温酒，不敢有片刻懈怠。
案头摊开着即将完成的《鹰愁川垦田形簿》。楮皮纸制成的封面厚如铜钱，尚未题字。内芯已裱糊成册，共十二折，每折六页，展开便是一幅完整的垦区全景图。旁边还放着一卷星井母图，上面只勾勒了“星脊”和“井格”的粗线，尚缺详细的亩界标注。
水书吏捧着空墨匣，倒扣过来，只掉出几粒干涸的墨渣。“大人，墨用完了，册子无法落笔！”
柏书吏将算好的亩数摊在案上，急切地说：“明日清晨必须交册，逾期则垦区无籍可凭！”
霍煦庭沉默片刻，取来一盏铜杯，伸向火盆。他用铜匕轻轻刮下松木炭灰，倾入少许温热的烧酒，再用匕柄缓缓研磨。酒液触及炭粉的瞬间，“嗤”地腾起一缕灰白雾气，带着松脂与烈酒混合的特殊气味，像是刚刚熄灭的战火被重新点燃。
灰墨调成，浓淡恰好。霍煦庭提笔蘸墨，笔尖落在纸面上——
“鹰愁川垦田形簿，卷一”
字迹铁画银钩，因炭粒粗糙，笔锋带出细微的飞白，宛如雪粒溅在字里行间。他先抄录“四至”界标，再绘制“星脊火区”的外廓。火区用赤褐色炭灰轻轻晕染；井格则留出空白，仅以细线框边，形成鲜明的“黑红”对比，未上色已显泾渭分明。
酒气在帐内挥发弥漫，松炭与烧刀子的辛辣味扑面而来。水书吏轻声咳嗽，却低声笑道：“这味道，像极了刚熄火的战场。”
霍煦庭头也不抬，应道：“正是要它带着战火的味道——垦田先要灭火，落笔再燃希望。”
一页抄毕，他提起页脚，对着灯火轻轻摇晃，让热气流带走酒液的余湿。炭灰墨迹迅速干涸，触手不晕，纸背却透出淡淡的松香，仿佛给每一页纸都埋下了一颗火种。
抄至最后一页，霍煦庭忽然停笔。他没有合上册子，反而将整页留白。用匕柄在页面中央轻轻压出一枚“井”字凹纹，低声吩咐：“待春麦返青时，再用这一页绘制《星井图》——要用麦汁调成绿色，不可用墨。”
柏书吏会意，在页角备注：“空页，候春绿。”
水书吏凑近细看墨迹，赞叹道：“这炭灰墨虽粗糙，却别有一番风骨。”
霍煦庭继续运笔，绘制着星脊线的走向。每画一道线，他都要在旁边的草图上核对再三。炭灰墨在纸上留下独特的纹理，像是将这片土地的历史也一并书写了进去。
“大人，”柏书吏递过新核算的数据，“西区丈量完毕，共计三百二十亩七分。”
霍煦庭点头，将这些数字仔细填入相应的位置。他的笔迹稳健有力，即便使用的是临时调制的炭灰墨，每个字也写得一丝不苟。
帐外的风声时紧时松，偶尔能听到巡夜士兵的脚步声。杂役兵不时往火盆里添炭，确保帐内温度适宜书写。水书吏活动着冻僵的手指，继续准备下一页的誊写。
“这里，”霍煦庭忽然停笔，指着图纸上的一处，“昨日立的旗牌位置，要特别标注。”
柏书吏立即在旁备注：“星脊旗牌，黑底赤星，基座狼骨三桩。”
时间在笔尖悄悄流逝。当绘制到民屯区时，霍煦庭特意用了较淡的墨色，以区别火垦区的浓重。“这些地块要留给流民耕种，”他解释道，“墨色太深，怕他们会觉得压抑。”
水书吏若有所悟：“大人考虑得周到。”
子时将至，册子已完成大半。霍煦庭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示意杂役兵给每个人都斟上一杯热酒。“驱驱寒。”他说着，率先饮尽。
烈酒入喉，带来一丝暖意。水书吏小口啜饮着，忽然道：“这炭灰墨的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墨，父亲就用锅底灰调水教我写字。”
霍煦庭注视着他：“如今你用炭灰墨书写的是万亩良田的蓝图。”
水书吏眼眶微热，重重点头。
继续工作时，帐内的气氛明显轻松了许多。柏书吏一边核算数据，一边不时提出建议：“大人，是否要在井格区标注预计的作物种类？”
“暂且不必，”霍煦庭摇头，“等开春后，让农户自己决定。”
绘制到狼骨标桩的区域时，霍煦庭的笔触格外凝重。每一根标桩的位置都被精确标注，旁边还用小字注明“狼胫骨制”。这些曾经象征死亡的骨骸，如今成了新秩序的基石。
“这些标桩能撑多久？”水书吏忍不住问。
霍煦庭笔尖不停：“等到它们腐朽之时，这片土地应该已经绿意盎然了。”
临近完成时，霍煦庭让水书吏接手最后几页的誊写。“你的字比我工整，”他说，“册子要流传后世，不能太过潦草。”
水书吏郑重接过笔，尽管手指冻得发疼，仍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他的字迹清秀端正，与霍煦庭刚劲的笔法相映成趣。
柏书吏打趣道：“一册两体，后人怕是要考证这是否是两人合着了。”
霍煦庭微微一笑：“本就是众人合力之功。”
当最后一页空白页被仔细压出井字凹纹时，窗外已现出微光。霍煦庭轻轻合上册子，指尖抚过楮皮纸封面。
“题签吧。”他将笔递给水书吏。
水书吏深吸一口气，在封面上工整地写下《鹰愁川垦田形簿》七个大字。炭灰墨在厚实的纸面上微微晕开，形成独特的纹理。
杂役兵端来早饭的时辰，正好赶上册子完成。柏书吏将册子小心收进特制的木匣中，匣内衬着防潮的油布。
“今日就送往营田使司备案。”霍煦庭吩咐道。
走出幕阁时，晨光正好照在雪原上。远处的星脊线上，黑底赤星旗在朝霞中格外醒目。霍煦庭驻足凝望片刻，对身边的书吏们说：
“等春天来了，我们还要绘制一幅更大的图。”
水书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片即将萌发的绿色。
回到营帐，霍煦庭特意让人将木匣放在案头最显眼处。炭灰墨的特殊气味还在帐内若有若无地飘散，像是提醒着每一个进来的人：这片土地的命运，已经在这一夜里被郑重书写。
而那一页留白，静静等待着春天的到来，等待着麦汁调成的绿色，为这幅蓝图添上最后一笔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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