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辕门石碑前与霍煦庭一番“笔墨交锋”后，曜戈正爽对汉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日清晨，他端坐在驿舍临时辟出的学房里，对面坐着特意请来的汉话先生。
“注意听音，”先生轻敲戒尺，“蚂……蚂蚁；麻……芝麻；马……骏马；骂……责骂。”
曜戈正爽盘腿坐在蒲团上，那姿势还带着草原上的随性，膝盖不自觉地向外敞着。听着这四个相似的音节，他有点头晕。先生每念一个音节，他的右腿就跟着节奏轻轻抖动，活像一匹听到鼓点的战马。
他学得极其专注，两道浓眉紧锁，额间挤出几道与年纪不符的深纹。嘴唇随着先生的发音不停开合，时而抿成一条线，时而夸张地咧开，试图模仿那些陌生的音调。可那舌头偏不听话，像是突然变成了别人的，在嘴里笨拙地打着转，像打了一个结。
当先生念到“马”时，他整个身子都跟着前倾，脖子伸长，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个音从喉咙里拽出来。可脱口而出的却是短促有力的“骂”，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犷。说完他自己先愣住了，茫然地眨着眼睛，完全没意识到错在哪儿。
放在膝头的双手也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每次尝试新发音时，他的肩膀都会紧张地耸起，那模样不像在学语言，倒像在驯服一匹烈马。
轮到练习时，他脱口而出：“我骂了马！”
先生强忍笑意，故意板起脸问：“你方才说什么？”
少年浑然不觉有误，还认真地拍了拍桌子：“我说我骂了马！草原人跟马说话，都是这个语气！”他边说边比划，仿佛面前真有一匹不听话的骏马。
学房里顿时爆发出哄堂大笑。几个一同学习的商贾笑得前仰后合，有个卖香料的老胡商直接笑瘫在地。曜戈正爽被笑得莫名其妙，挠着头看向先生：“我说错了吗？”
先生好不容易止住笑，轻咳一声：“少君，是‘骑了马’，不是‘骂了马’。在汉话里，声调不同，意思天差地别。”
少年这才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汉话，比驯野马还难。”
午后，卫珠棠来找他，递过一个小竹篮：“去街口买斤豆腐回来，晚上做豆腐瓠羮给你尝鲜。”
曜戈正爽兴致勃勃地来到豆腐摊前。看着雪白方正的豆腐，他想起先生教的量词，自信满满地对小贩说：“要一斤豆腐。”
小贩手起刀落，正要切下一大块，少年急忙喊道：“停！我只要‘一斤’，不要‘一巾’！”
摊主举着刀愣在原地：“客官，一斤就是一斤，哪来的毛巾？”
曜戈正爽掏出钱袋，认真比划：“那换成‘一条’豆腐总可以吧？”他想起草原上买卖牛羊都是用“条”作单位。
小贩哭笑不得，最后还是按他的要求，切了长条状的豆腐。当晚，卫珠棠看着篮子里那几条方方正正的“豆腐棍”，笑得直不起腰：“你这是买豆腐还是买擀面杖？”
最让人捧腹的是他去布庄的经历。那日他需要买些布料做新衣，一进店就大声道：“掌柜的，来一匹马布！”
正在打算盘的老掌柜手一抖，算珠哗啦散了一地。他抬起头，笑得胡子直颤：“客官，布是用‘匹’，可您这‘一匹马布’，难不成是要骑着布跑？”
曜戈正爽眨眨眼，灵机一动：“那就来一头布！”
掌柜的直接从柜台后绕出来，笑着把他往门外推：“客官，布是论‘段’卖的。您还是先学会量词再来吧！”
少年被推出店门，嘴里还嘟囔着：“马能用匹，布为什么不能？不都是草原上出的……”
这些趣事很快在定远城传开了。有时他在街上走，会有顽童跟在他身后，故意大声练习“一匹马布”、“一头豆腐”，他也不恼，反而转身认真地纠正孩子们的发音。
霍煦庭听说后，特意抽空来看他。见到少年正对着一本《千字文》较劲，那专注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
“少君近日学业如何？”霍煦庭笑问。
曜戈正爽抬起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你们汉话太难了。我们草原人说话，像骏马奔跑一样痛快。可汉话就像……就像绣花，一针一线都要仔细。”
他说着，举起写满字的纸张。上面的汉字歪歪扭扭，有的缺笔少画，有的张牙舞爪，但每个字都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把笔墨印到纸背去。
霍煦庭仔细端详，指着一个特别大的“马”字说：“这个字写得很有气势。”
少年顿时眼睛一亮：“真的？我练了这个字很久。在我们草原，马是最重要的伙伴，所以这个字一定要写得威风。”
“不过……”霍煦庭忍着笑，指向旁边那个字，“这个‘麻’字，为什么写得像棵被风吹歪的树？”
曜戈正爽不好意思地挠头：“我总觉得它长得像我们草原上的麻黄草。”
正说着，卫珠棠端着点心进来。听到他们的对话，小姑娘插嘴道：“少君学得可认真了。前天晚上我起夜，还看见他屋里亮着灯，在练写‘豆腐’两个字呢！”
曜戈正爽的脸顿时红了：“我总觉得‘豆腐’这两个字长得太像，一不小心就会写错。”
霍煦庭拍拍他的肩：“少君有这份心，假以时日必能精通。要知道，话语不仅是工具，更是一扇窗户，透过它你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模样。”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望向窗外，定远城的街市上车水马龙，各色人等在用各种语言交谈。他突然明白，要学会在这座城市立足，不仅要会做生意，更要懂得这里的话语，理解这里的人。
夜幕降临时，曜戈正爽还在灯下苦读。烛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毛笔在纸上缓缓移动。偶尔他会停下来，对着某个字皱眉思索，那模样既认真又带着几分稚气。
卫珠棠悄悄送来夜宵，见他正对着“龙”字发愁，忍不住笑道：“这个字是难了些，少君不妨先休息。”
少年摇摇头，琥珀色的眼睛里闪着倔强的光：“不，今天我一定要学会这个字。你们汉人说‘望子成龙’，我也要成为能让族人骄傲的龙。”
窗外，定远城的灯火渐次熄灭，唯有这扇窗内的烛光还亮着。在异国他乡的深夜里，一个草原少年正用他笨拙却坚定的方式，一点点叩开着通往新世间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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