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鸾雪卸去玄溟宗圣女的纹饰袍服,只披了一领苍蓝色的连帽斗篷。帽子拉得很低,堪堪遮住鼻梁以上的面容,只留一双清冷的眼眸露在帽檐的阴影外。她手中提着一盏极小的风灯,灯面素白,用墨线淡淡勾勒着浮玉质库的暗秤纹样。灯火被帽檐遮住大半,只漏出细细一线光,仿佛给她周身画了一个若有若无的框。她是独自出来的,没惊动任何人,只在离开时对值守的弟子简单交代了一句“出去走走”。
市声如沸水般翻腾。胡人的弦子与中原的鼓点杂乱地混在一起,糖葫芦熬糖的甜腻香气与烤肉摊飘起的辛辣烟雾交织弥漫。人流擦着她的肩肘涌过,带起一阵阵温热的风。
她缓步行走其间,步履轻得几乎不惊动地上的尘埃。万千灯火在她眼眸里映出细碎的光点,像洒入深潭的星子,闪烁,沉落,却无一粒真正投入那潭心深处。她像一条静默的鱼,在这片由光与声汇成的喧嚣潮水中,逆着方向,独自溯游。
她并不打算融入那片热闹。只是盐池实验连做了三日,观星台上的灯火也亮了三夜,今夜风车运转平稳,数据记录完备,她才忽然想出来透透气。看看这片她参与守护、却从未真正走近的尘世烟火。
街角的灯笼摊前围满了人。老师傅正用竹篾和彩纸扎一只巨大的凤凰灯,骨架已经成型,正在贴最后一层金箔。金色的凤凰在灯火下熠熠生辉,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高鸾雪驻足看了片刻,想起宗内典籍记载,中原上元节放天灯祈福的旧俗。盐火,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祈福——向大地祈求生存的资源。
她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卖面具的摊子,各色傩面、狐面、神佛面在架子上排开,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诡异又生动。高鸾雪的目光掠过那些面具,最终停在一面素白的面具上。面具只简单勾勒出五官轮廓,没有彩绘,像一张等待书写的纸。摊主见她停留,热情地招呼:“姑娘好眼光!这面素面可是上好的白纸裱的,买回去自己画,想画什么画什么!”
高鸾雪轻轻摇头,移开目光。她不需要面具,她的面纱已经足够。
再往前,人潮越发密集。猜灯谜的摊子前挤满了跃跃欲试的人,卖小吃的摊子飘出混合的香气——糖炒栗子的甜腻、烤羊肉的膻香、煮馄饨的温热。高鸾雪微微蹙眉,将兜帽又拉低了些,侧身从人群边缘绕过。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他们。
确切地说,是先看见了那架红艳艳的糖葫芦。在层层叠叠的人头和灯笼之间,那抹亮眼的红色像一面小旗,随着主人的动作活泼地晃动。然后她看见了扛着糖葫芦架的卫珠棠,鹅黄色的袄裙,发髻上跳动的绒花,笑得眉眼弯弯。以及走在卫珠棠身侧的曜戈正爽。
少年今天穿了干净的草原袍服,深蓝色的面料在灯火下泛着暗沉的光。他手里也拿着一支糖葫芦,正低头听卫珠棠说着什么,侧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那笑容和高鸾雪平日见到的不同——不是讨论盐池浓度时的专注,不是指挥少年们挖渠时的坚毅,而是一种纯粹的、毫无负担的愉快。
卫珠棠说了句什么,忽然伸手拽了下曜戈正爽的袖子,指着前方某个摊位。曜戈正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点点头,两人便一起朝那边挤过去。卫珠棠肩上的糖葫芦架在人流中左摇右摆,曜戈正爽很自然地侧身,用胳膊为她隔开一点空间。
高鸾雪站在街对面的阴影里,静静看着。视线掠过那些亮晶晶的糖葫芦,掠过两人因并肩而靠得很近、几乎不留缝隙的肩头,最后停驻在少年侧脸上,那是她未曾见过的、毫无负担的朗朗笑容。只这一瞥的工夫,周遭鼎沸的人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调低了音量,晃眼的灯火也似乎黯淡了三分。那喧嚣热闹的夜市,因她这一眼,悄然关上了一扇无形的窗。
她没有上前,没有出声,甚至没有牵动一下嘴角。
她看见卫珠棠从摊子上拿起一个彩绘的泥哨子,放在唇边试吹。不成调的哨音响起,她自己先咯咯笑起来,曜戈正爽也笑了,接过哨子看了看,又递还回去。两人继续往前走,卫珠棠似乎又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脚步轻快地跑过去,曜戈正爽跟在她身后,步伐里有一种不自觉的纵容。
街灯的光晕将他们笼罩在一团暖黄色的光里。那光太暖,太亮,衬得高鸾雪所在的这片阴影格外清冷。
她看着曜戈正爽接过卫珠棠递来的什么东西,少年咬了一口,表情顿时变得有些滑稽,卫珠棠见状笑得更欢,几乎要弯下腰去。曜戈正爽无奈地摇头,却也没生气,反而跟着笑了起来。
高鸾雪忽然想起,曜戈正爽也曾给她送过东西。草原的奶食,包装得很仔细,但大概因为路途或保存的缘故,味道并不算好。她客气地收下了,没有多说什么。曜戈正爽当时站在盐池边,搓着手,脸上有种期待又忐忑的神情,和此刻与卫珠棠在一起时的放松截然不同。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糖画摊子甜腻的香气。高鸾雪的脚步并未停下,她轻轻拉紧了斗篷的领口。
她没有嫉妒,也没有失落。玄溟宗的圣女自幼修习心性,早已学会将情绪沉淀为冷静的观察。她只是忽然清晰地意识到,曜戈正爽身上存在着不同的面向,面对她时的敬重与小心翼翼,和面对卫珠棠时的自然与欢快。而这两种状态,都是真实的他。
一个卖花灯的小贩从她身边经过,篮子里插满了小巧的莲花灯。小贩热情地招呼:“姑娘买盏灯吧?放到河里许愿,灵验得很!”
高鸾雪摇头,目光却不由得落在那盏最小的莲花灯上。纸做的花瓣层层叠叠,中心一点小小的烛台。许愿?她心中并无具体的愿望。盐池顺利,边关安稳,这便够了。
她重新抬眼望去,灯火阑珊处,曜戈正爽和卫珠棠的身影已经快要被人潮淹没。只能偶尔看见那架糖葫芦的红影一闪,像暗夜里一颗活泼的星子。
高鸾雪转过身,苍蓝色斗篷的边角被转身带起的微风轻轻掀起,像一块沉静的幕布,无声地拂过方才那幅欢快的画面。她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身影渐行渐远,手中那一点微弱的风灯光晕,也随之在五光十色的灯海里越来越小,终至难以分辨。沿着来时的路,悄无声息地往回走。只是握着风灯提竿的指尖微微用力,轻轻转动了一下。灯面上那浮玉暗秤的纹路,在摇曳的火光下半明半晦,光影在她素白的指尖跳跃。
她像是为这片喧腾的海洋,留下了一道极细的、寂静的缝隙。
行至夜市边缘,灯火渐稀处,她终究没有回眸。
只是轻轻抬起提着风灯的手,将那小灯举高了些。灯火在她脚下投下一个清晰的、放大了的暗秤影子,轮廓分明,静静地印在青石路面上。
那影子,像一枚沉静的砝码,无声地投向远处那片欢快的灯火之窗,为之增添了一层平衡的、静默的度量。
她步入灯影尽头更深沉的夜色里,身影最终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不曾回头。但或许在转身的那一刹,在目光停驻的那一瞬,那灯火阑珊处的欢颜与明亮,便已被她收拢于心,纳入了浮玉般沉静无波的掌心深处
身后的喧嚣渐渐远去,灯火也渐渐稀疏。她拐进一条安静的小巷,月光从屋檐的缝隙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清冷的光斑。巷子尽头,玄溟宗驿馆的门檐下已经挂起了素白的灯笼,那是弟子为她留的灯。
她在驿馆门前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夜市的方向。那片光的海洋还在远处隐约闪烁,人声依稀可闻。
片刻后,她推门而入,素色的斗篷消失在门内。驿馆的门轻轻合上,将满街的烟火气,连同那抹糖葫芦的鲜红、那少年轻松的笑意,都关在了门外。
夜还很长,观星台上的记录册,还等着她回去校验最后一个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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