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加勒斯特，罗马尼亚王国议会大厦，宏伟的穹顶之下，气氛却远比多布罗训练场上的硝烟更为凝重。这不是军事演习，而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关乎生死——政治生命——的战争。财政预算特别听证会正在进行，而焦点，正是埃德尔王储亲自主导、耗费不菲的“王室第一近卫连”的扩编与特殊训练经费。
端坐在主席台一侧的埃德尔王储，身着一套剪裁合体的陆军少将军礼服，肩章上的将星在枝形吊灯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他面容沉静，脊背挺得笔直，目光平视着前方那些衣冠楚楚、却各怀心思的议员们。他的年轻与在场多数人的老成形成了鲜明对比，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隐隐的压迫感，却让任何人都无法小觑。
财政大臣刚刚结束了一份冗长且充满专业术语的预算报告，其中关于近卫连的部分，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议会大厅里激起了层层涟漪。那笔用于采购外国先进武器（麦德森轻机枪、毛瑟步枪）、高强度实弹演习、额外伙食津贴和特殊装备的款项，在纸面上显得格外刺眼。
不等主持会议的议长点名，一个身影便从保守派议员席位上傲然站起。正是布勒蒂亚努公爵，一位拥有庞大土地和传统影响力的贵族领袖，他的家族在罗马尼亚政坛盘根错节，素来以扞卫“传统”和“秩序”自居。他整理了一下胸前精美的领结，灰白的眉毛下，一双锐利的眼睛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埃德尔身上，嘴角噙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尊敬议长先生，各位同仁，”布勒蒂亚努公爵的声音洪亮而富有穿透力，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倨傲，“方才财政大臣阁下所宣读的数字，着实令我，相信也令在座的许多同僚，感到无比的震惊与困惑。”
他稍作停顿，享受了一下全场目光聚焦的感觉，才继续开口，语调变得愈发尖锐：“我们被告知，这是一笔用于‘军事改革’，用于打造一支‘现代化先锋’部队的投入。多么动听的词汇！‘改革’，‘现代化’！它们就像镀金的糖果，包裹着的，却可能是毫无价值，甚至有害的内核！”
他猛地挥动手臂，指向窗外，仿佛能穿越空间，直指多布罗加的训练场。
“让我们剥开这层华丽的外衣，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根据我了解到的情况——我相信这些信息是准确的——我们尊贵的王储殿下，正在用王国宝贵的金库，进行一场……一场堪称荒唐的军事实验！”
“他摒弃了历经战火考验、凝聚了无数先辈智慧的经典操典！他让我们的士兵——那些本该以整齐划一的队列、无畏的刺刀冲锋展现王国武威的小伙子们——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一样，在泥地里爬行！散开！躲藏！美其名曰‘散兵线’！” 布勒蒂亚努公爵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戏剧化的嘲讽，“先生们，你们能想象吗？当敌军的骑兵发起冲锋，当需要我们用钢铁般的意志和密集的阵列去夺取阵地时，我们的士兵，却像沙子一样散落在地上？这哪里是军队？这简直是一群溃散的乌合之众！是胆小鬼的战术！”
议席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和几声清晰的嗤笑。许多传统派的贵族和军官议员纷纷点头，脸上露出深以为然的表情。
布勒蒂亚努公爵趁热打铁，攻击的矛头转向了更具体的方面：“而这支所谓的‘先锋’，其日常更是令人瞠目结舌！他们消耗的弹药，据说是普通步兵连的数倍乃至十数倍！仅仅是为了练习一种……一种被称为‘火力掩护’的、毫无骑士精神可言的打法？还有那些价格昂贵、据说来自丹麦的‘轻机枪’……”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仿佛在品味一个极其荒谬的词汇，“几挺机枪，就能改变战争？就能替代勇敢士兵的刺刀和意志？痴人说梦！这不过是武器商人的噱头，是某些人为了满足其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挥霍纳税人血汗钱的借口！”
他转过身，目光再次直刺埃德尔，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却更显刻薄：“王储殿下年轻有为，富有激情，这一点我们都很欣赏。年轻人有些新奇的想法，想要标新立异，也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将整个王国的国防安全，将士兵们的生命，寄托在这种未经证实、如同儿童堆积木般的‘玩具士兵’游戏上，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我们罗马尼亚王国，需要的是一支能够正面击垮敌人、展现我们民族气概的威武之师，而不是一群只会躲在暗处打冷枪的……鼹鼠！”
“玩具士兵”这个词，被他用极其侮辱性的语调说了出来，在大厅里回荡。他身边的几位保守派核心成员毫不掩饰地发出了附和的笑声。一些中间派的议员则皱起了眉头，虽然他们对埃德尔的改革也心存疑虑，但布勒蒂亚努如此公开且尖锐地嘲讽王储，还是让他们感到有些不安。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埃德尔。他依旧端坐着，脸上看不出丝毫怒意，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甚至在布勒蒂亚努公爵说出“玩具士兵”和“鼹鼠”时，他的眉梢都没有动一下。这种超乎年龄的镇定，反而让一些原本等着看他失态的人感到些许失望和意外。
埃德尔没有立即起身反驳。他知道，在这种场合，情绪化的对抗毫无意义，只会落入对方的陷阱。他只是在脑海中，将布勒蒂亚努公爵的每一句嘲讽，都与训练场上士兵们匍匐前进时坚毅的眼神、机枪压制后步兵跃起冲锋的呐喊、以及初步步炮协同成功后那一张张沾满泥土却充满成就感的笑脸，一一对应起来。
他知道他们流了多少汗，知道他们在打破旧有习惯时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和挣扎，更知道他们正在掌握的，是能够在这个即将被机枪和炮火重塑的战争世界里活下去、并夺取胜利的真正钥匙。这些坐在舒适议会大厅里、依靠着祖辈荣光和土地租金过着优渥生活的人，根本无法理解，也拒绝去理解战场正在发生的革命性变化。他们的嘲讽，源于无知，也源于对即将失去的传统权力和影响力的恐惧。
布勒蒂亚努公爵的发言，像一把精心淬毒的匕首，不仅旨在切断近卫连的经费，更试图在舆论和政治上将埃德尔的军事改革定性为一场昂贵的、幼稚的闹剧，从而打击他日益增长的威望。这是一场典型的政治围攻，用看似维护“传统”和“财政正义”的理由，来扼杀任何可能动摇现有权力格局的变革。
听证会在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气氛中暂时休会。埃德尔平静地起身，无视那些投射过来的或同情、或嘲讽、或探究的目光，在副官和侍卫的簇拥下，径直离开了议会大厅。他没有去看布勒蒂亚努公爵那张因为未能激怒他而略显阴沉的脸。
返回王宫的马车里，埃德尔靠在座椅上，闭目养神。窗外是布加勒斯特日渐繁华的街景，但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格奥尔基操控麦德森机枪时专注的神情，是士兵们在模拟炮火掩护下冲击“敌”阵地的呐喊。布勒蒂亚努的嘲讽，如同一阵污浊的风，吹过之后，并未能动摇他丝毫的决心，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道路的正确性与必要性。
“玩具士兵？”埃德尔在心中冷冷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最终勾起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很快，你们就会看到，这些‘玩具’是如何撕碎你们所信奉的、陈旧不堪的战争神话。战场，会给你们最直接的答案。”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口舌之争，而是时间，和一次无可辩驳的证明。而他知道，这个机会，或许不会等待太久。边境线上日渐紧张的气氛，以及情报部门送来的关于邻国军队异动的零星报告，都预示着，检验这支“玩具军队”成色的试金石，可能正在不远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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