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从破庙的窟窿里灌进来,卷起地上的香灰,打在林秀兰脸上。
她蜷缩在角落,感觉自己像一块即将冻裂的石头。
左手手背上,那朵原本淡红的莲花纹路,此刻正像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肉和神智。
她从怀里摸出一根缝衣针,颤抖着,一次又一次扎向那诡异的纹路。
刺痛能让她短暂地清醒一秒,但紧接着,更汹涌的低语就会淹没她的脑海。
“你收了……你该点灯了……”
那声音不男不女,带着一种陈腐的、来自遥远过去的空洞回响。
它像是无数人的声音叠在一起,又像是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在模仿人的腔调。
林秀兰知道,这是“灯”的声音。
它在催促她,就像催促每一个被选中的倒霉蛋。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去看摊在腿上的那份从镇档案室偷出来的卷宗。
牛皮纸的封面上,“第九井相关人员事件报告”几个字已经模糊不清。
她翻过最后一页的《适配者评估表》,借着从破瓦投下的一缕惨白月光,终于看清了那行几乎印进纸背里的小字。
“意识污染率超过60%者,自动转为‘候-补-邮-差’。”
候补邮差……林秀兰的呼吸一滞。
原来刘志学并不是第一个,在他之前,还有无数个像他一样被污染、被吞噬,最后连名字都留不下的“候补”。
她猛然回想起刘志学在井边烧掉那本黑色账簿时的情景。
那些飞散的灰烬在空中聚成两个字——救我。
她当时以为那是诅咒,是怨念。
现在她明白了,那根本不是诅咒,那是一个已经被“灯”彻底吞掉的前任守灯人,用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发出的求救。
他不是在咒骂这个世界,他是在警告下一个像她一样的人。
就在这时,破庙的木门被风雪猛地撞开。
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风雪冲了进来,带着一身寒气。
来人是田有福,镇上那个神神叨叨的“风水先生”。
他手里没拿罗盘,也没带黄符,只提着一个黑布包裹。
“来晚了!”田有福看到林秀兰的瞬间,脸色就沉了下去。
他几步跨到她面前,掰开她紧握的左手。
月光下,林秀兰的瞳孔深处,竟也泛着和手背上一样的、妖异的莲红色。
“你这不是被选中,你是被‘寄生’了!”田有福低吼道,声音里满是焦急。
他迅速解开黑布包裹,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铜罗盘,不由分说地按在了林秀兰的头顶。
罗盘冰冷沉重,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头皮往下钻,瞬间压制住了她脑中疯狂的低语。
田有福动作不停,又从怀里掏出七枚沾着黑泥的铜钱,绕着林秀兰飞快地在地上布开,最后从包裹里拿出七根浸透了狗血、已经发黑的桃木钉,狠狠钉在铜钱旁边,将她整个人围在一个简陋的阵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抹了把头上的热汗,喘着粗气解释:“那朵红莲不只是个标记,它有自己的‘嗅觉’。它不只认名字,它还吃记忆!刘志学死前对你的执念太深,这股执念就成了红莲的桥,它正用刘志学的记忆和不甘,一层层地包裹你,把你变成下一个适合它的容器!”
林秀兰的意识清明了许多,她沙哑地问:“我……会变成他那样吗?”
“不,你会比他更惨。”田有福的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刘志学只是守灯人,而你,正在被转化为‘邮差’。守灯人只是祭品,邮差却是‘灯’的爪牙。”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符,“我这有张‘七日锁神符’,能暂时封住你的神识,让红莲找不到你。但这需要一个引子,一个药引。”
“什么药引?”
“井底‘未收信者’的哭声。”田有福盯着她的眼睛,“必须是死在井里的邮差,他最强烈的执念,才能骗过红莲,替你挡上七天。”
林秀兰的身体僵住了。
她慢慢地闭上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棉袄最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盘老旧的录音磁带。
这是她前几天夜里,用一台破录音机,在第九井边上录下的。
她本想录下些证据,却只录到了一整晚呼啸的风声。
但就在带子的末尾,风声里,夹杂着一声若有若无的嘶吼。
那是赵铁柱的声音。镇上第一个疯掉的邮差。
为了取得那嘶吼声里蕴含的“魂”,田有福决定立刻带林秀兰再去一次第九井。
雪下得更大了,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葬。
第九井的位置很偏,井口不知何时已经被一层厚厚的水泥封死,只在边缘留下一道不起眼的裂缝。
田有福让林秀兰把录音机用铁链绑好,从裂缝里小心翼翼地往下放。
铁链一节节深入黑暗,寂静的雪夜里,只有金属摩擦水泥的刺耳声音。
“就是现在!”田有福低喝。
林秀兰按下了录音机的播放键。
然而,从井底传上来的,并不是他们预想中的风声。
而是一种……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咔,咔,咔……像是有一支看不见的队伍,正在井底的烂泥里列队行进。
那台老旧的录音机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应,自己转动起来。
磁带飞速旋转,赵铁柱那声夹杂在风中的嘶吼被放大了无数倍,清晰地回荡在井口:“我不退……我绝不后退!”
话音刚落,录音带“噗”地一声燃起一团绿色的火焰,瞬间烧成了焦炭。
就在带子烧毁的前一刻,田有福眼疾手快,用一个早就备好的小铜碗,对着井口猛地一罩,像是从空气里接住了什么东西。
他迅速将碗口用一张符纸封死,低声对惊魂未定的林秀-兰说:“成了。这不是普通的死信,这是‘执念信’,比一百封死信都凶。”
两人不敢停留,立刻循着原路返回破庙。
当他们走到村口那片空旷的雪地时,一个人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是李春花。
她赤着一双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双手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朵完全由冰凝结而成的红莲。
她没有看田有福,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林秀兰,声音像是从冰层下传来:“你体内的‘他’,快要醒了。‘灯’要你当新的邮差,去送信。可是‘他’……想让你当守碑人。”
说着,李春花将那朵冰莲递到林秀兰面前。
林秀兰看到,冰莲的裂缝处,正有几滴鲜血一样的红色液体,缓缓渗出。
“马秀莲快死了。”李春花漠然道,“她的碑,总得有人接手。”
林秀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刚刚触碰到冰莲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涌入脑海。
她眼前一花,看到了一个幻象:刘志学站在漆黑的井底,浑身湿透,正抬头看着她,拼命地摇头。
他的嘴唇在无声地开合,林秀兰却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话。
“别当邮差……去当……烧名的人。”
幻象消失,林秀兰猛地抽回手,那朵冰莲已经落入她掌心,寒气刺骨。
回到破庙,田有福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要凝重。
他二话不说,咬破自己的指尖,用血在地上飞快地画出一个更加复杂的符阵。
他将封着“执念信”的铜碗和那朵冰莲一同置于阵法中央,然后引燃了符纸。
火焰不是红色,而是诡异的幽绿色。
在跳动的火光中,一个佝偻的、半透明的身影缓缓浮现。
是马秀莲,那个守了镇口石碑五十年的老人。
她的身影在火焰中扭曲,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她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袖,露出整条溃烂到几乎看见骨头的手臂。
在烂肉之间,一个黑色的、已经烂进骨头里的邮戳印记,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想断掉这名契……只有一个办法……”马秀莲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怨恨,“得有下一个人……自愿顶上这个名……一直顶到……灯灭的那一天!”
话音未落,她的虚影猛地朝符阵中心的罗盘撞了过去!
只听“铛”的一声巨响,血光四溅,罗盘的指针疯狂旋转,最后“啪”地一声断裂。
与此同时,林秀兰左手手背上的莲花纹路,颜色瞬间由红转黑,那黑色深邃如墨,仿佛要将她的整只手都吞噬进去。
一股不属于她的、沉重而绝望的记忆,像潮水般涌入她的身体。
仪式结束了。
庙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皎洁的月光照在厚厚的积雪上,一片死寂。
突然,一行清晰的脚印,从第九井的方向,一路延伸到了破庙的门口。
脚印很深,一步一个,像是承载了千钧的重量。
脚印的尽头,却空无一人。
邮差,又上路了。
破庙里,林秀兰缓缓站起身。
脑中的低语消失了,刘志学的执念也感觉不到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冷和死寂。
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已经完全变黑的左手,手背上的莲花纹路彻底变成了邮戳的形状。
马秀莲死了,但她的“名”活了下来,活在了林秀兰的身上。
从现在起,她就是新的守碑人,一个被“灯”和“名契”同时束缚的存在。
她走到供奉着早已倒塌神像的台子前,从一堆杂物中,捡起一块破碎的镜子。
镜面满是裂痕,映出的脸也支离破碎。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瞳孔深处,那抹莲红已经褪去,只剩下如深渊般的漆黑。
她不是林秀兰了。
也不是刘志学希望她成为的“烧名的人”。
她现在是“马秀莲”,是一个等待被消耗殆尽的替代品。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第一次在她自己的意识里浮现。
她不能是马秀莲。
她的目光从破碎的镜子上移开,落在了旁边那面斑驳的墙壁上。
墙皮脱落,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石,像一块巨大的、等待刻字的墓碑。
她的手,缓缓摸向了田有福因为匆忙而遗落在地上的那把用来刻画符阵的、锋利的小刀。
墙壁是空白的。
她想,这上面应该有一个名字。
一个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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