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碎玻璃碴子,刮在田小满脸上。
她站在省城邮局斑驳的旧址前,感觉自己像个被时代遗忘的错误。
手里的旧邮服沉甸甸的,布料粗糙,带着一股尘封的霉味。
李春兰说这是“规矩”,是接班的信物,可田小满怎么看,都觉得这是一件囚衣。
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内衬里那枚暗红色的火漆印,像一块干涸的血疤。
印上的纹路残缺不全,却让她心脏猛地一抽。
这纹路,和她昨夜梦中枯井石壁上的刻痕,一模一样。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想把这件衣服穿上,仿佛穿上它就能得到某个答案。
她抬起胳膊,试图将手伸进袖管,却立刻被卡住了。
衣服太小了,肩窄袖短,根本不是为她这个身形的成年女性准备的,倒像是一件少年人的衣服。
这东西根本不属于她。
就在这时,街角那盏昏黄的旧式路灯“滋啦”一声,闪烁了一下。
光影晃动间,田小小满眼角余光瞥见街对面低矮的屋檐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
那人静静地站着,手里提着一盏灯,灯芯里跳动着一簇诡异的蓝色火焰。
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那人身上穿着的,是和她手中一模一样的旧邮服。
那个背影,那个提灯的姿势,与她昨夜在邮局门口看到的鬼影分毫不差。
是他!
田小满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冲了出去。
她要看清那张脸,她要问个明白。
可她刚迈出一步,对面那人影就像受惊的动物,悄无声息地向后一退,融进了屋檐更深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田小满冲到街对面,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风雪依旧。
她低头,看见那人刚才站立的雪地上,留下了一行清晰的脚印。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鞋印,而是一串赤足的印记,五个脚趾的轮廓清晰可见,深深地烙在雪中,每一个脚印的指尖都笔直地朝向前方,仿佛那双脚根本不畏惧严寒。
与此同时,几十里外的净水祠堂后山,韩老三带着三个老农回到了山岗上。
焚烧过后的空气里弥漫着松木焦油和湿土混合的怪味。
残火已经熄灭,只剩下黑色的灰烬和袅袅的白烟。
那口巨大的棺木已经烧得一干二净,连那块刻着烧名碑的石头都因为高温而裂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石槽里空空荡荡。
“都烧干净了。”一个老农用铁锹拨了拨灰烬,瓮声瓮气地说。
韩老三没作声,他蹲下身,用手扒拉着尚有余温的灰烬。
他的指尖忽然触碰到了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
他小心地将它捻起来,是一枚没有被完全烧毁的铜钉。
钉头原本精细的莲花纹路,在烈火的炙烤下已经熔化,凝成了一颗丑陋的泪滴状。
他摩挲着那颗铜泪,眼神复杂,低声喃喃自语:“火走了,路还在。”
“老三,你看那!”另一个老农忽然直起腰,指着北面山坡的方向,声音里带着一丝惊疑,“那是不是……林同志的脚印?”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灰烬边缘的雪地上,确确实实有一串脚印。
那串脚印的起点,正是焚烧棺木的火堆中心,仿佛那个人是从烈火中走出来的。
脚印一路向北,延伸出十几米远,却在山坡半途的一棵老槐树下,戛然而止。
就好像那个人走到那里,便凭空消失了,再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韩老三站起身,面色凝重地看着那串断掉的脚印。
他将那枚莲花铜钉悄悄塞进自己斜挎的邮包夹层里,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说给风听的:“她没走,是路把她接走了。”
田小满回到了招待所的房间,浑身冰冷。
她蜷缩在老旧的打字机前,想把今天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想按照规定写下属于她的第一篇“守夜人八号日志”。
她的手指放在冰冷的键帽上,却一个字都敲不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开始。
当她的指尖敲下第一个字“守”时,一股尖锐的刺痛从指尖传来。
她愕然地抬起手,发现食指的指肚上,竟然渗出了一滴黏稠的黑色血液。
那血滴落在白纸上,没有像普通墨水那样晕开,反而像有生命一般,缓缓蠕动着,自行拼凑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句子:“七号未死,他在井底写信。”
田小满吓得猛地合上了打字机的盖子,发出一声巨响。
惊魂未定间,她发现打字机的按键缝隙里,好像卡了什么东西。
她颤抖着伸手去抠,竟然抠出了一片干枯发黄的指甲。
那指甲的形状和色泽,与昨夜从邮筒投信口里伸出的那只手上的指甲,一模一样!
恐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猛地想起了什么,跌跌撞撞地翻出李春兰送来的那个装着姜汤的搪瓷碗。
她喝光了姜汤,此刻将碗倒扣过来,在碗底的边缘,发现了一个用针尖刻下的,小到几乎无法辨认的字——陈。
陈……一个被遗忘的名字瞬间在她脑海里炸开。
她忽然记起,邮局的老人们闲聊时提过,在她来之前,吴德海死后,曾经有个临时工接替过走北线的工作。
那是个盲人,沉默寡言,大家都叫他“陈瞎子”。
那一夜,田小满再次坠入了那个枯井的梦境。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漂浮在井口的旁观者。
她能感觉到井底刺骨的湿冷,能闻到石壁上青苔的腥气。
她正跪在井底中央那方小小的石台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截烧黑的木炭。
她像疯了一样,在一张泛黄的草纸上疯狂地书写着,一遍又一遍:“红莲不开,井不封口。”
写完最后一遍,她没有停下,而是机械地将那张写满字的纸揉成一团,塞进了自己的嘴里。
纸张的粗糙磨得她喉咙生疼,她用力地吞咽下去,瞬间,一股撕裂般的剧痛从喉间传来。
她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不是食物,而是一滩滩漆黑的血液。
就在那滩黑血中,缓缓浮起了一张人脸。
那张脸正是陈瞎子的,他的眼窝是两个空洞的黑窟窿,开裂的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微笑。
“你写的,不是信,是契。”他的声音在井底回荡,带着空洞的共鸣,“每写一次,你的魂就少一块。”
“那我……我到底是谁?”田小满惊恐地问道,声音在梦里发颤。
陈瞎子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她身后的井壁。
“你看那名字。”
她下意识地回头。
不知何处来的火光,照亮了她身后的石壁。
那一瞬间,她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只见井壁之上,密密麻麻,从上到下,刻满了同一个名字——田小满。
成百上千个“田小满”,笔迹各不相同,有的稚嫩,有的苍老,有的潦草癫狂,有的工整秀气。
仿佛在过去的几十年,甚至更久远的岁月里,有无数个“她”,都曾被困在这口井里,做着同样的事情。
“不——!”
田小满尖叫着猛然从床上坐起,浑身冷汗,大口地喘着粗气。
梦境的余悸还未消散,窗外的景象让她再次陷入了更深的恐惧。
不知何时,窗外的风雪已经停了。
但在寂静的街道上,数十盏蓝焰灯次第亮起,幽幽的光芒将积雪映成一片鬼魅的蓝色。
灯火围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圈,将她所在的招待所牢牢困在中央。
每一盏灯下,都站着一个穿着旧邮服的人影,他们全都背对着她,如同沉默的石像。
最前方的一个人影,缓缓地转过身来。
是林秀兰。
她的脸在蓝色的火光下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她的眼睛不见了。
原本应该是眼球的地方,此刻跳动着两簇和灯笼里一模一样的幽蓝色火焰。
她开口了,声音却不再是她自己的,而是由无数个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的声音诡异地叠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非人的合唱:“你不是接班人……你是第八次重写。”
话音落下的瞬间,所有提着灯的人影,仿佛收到了无声的号令,同时抬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们每个人的掌心,都烙着一枚火漆印。
印记瞬间灼燃,数十道蓝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合成一股巨大的火柱。
恐怖的高温让整条街道的积雪在刹那间蒸腾,化作白茫茫的浓雾。
田小满瘫坐在地上,惊骇得无法动弹。
她怀中那件本不属于她的旧邮服,此刻竟无风自燃,幽蓝的火焰舔舐着粗糙的布料,却没有一丝热度。
在跳动的火焰中,一行字迹缓缓浮现,清晰无比:“接任者:田小满,守夜人八号。”
这行字,与她自己掌心那枚滚烫的印记,一字不差。
恐惧的极点,反而是死一般的寂静。
当蓝焰散去,街上的人影和灯笼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世界恢复了原样,只剩下田小满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房间里,怀里是邮服燃烧后留下的一撮灰烬。
她不是第一个,而是第八个。
她的人生,她的名字,甚至她的命运,都只是一次“重写”。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刀,剖开了她的灵魂。
逃避没有用,恐惧也没有用。
那些人,那些“路”,那个“契约”,不会放过她。
她缓缓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然后又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户,望向了净水祠堂所在的方向。
在那里,在那座祠堂的地窖深处,有一口井。
所有的答案,所有的开始,都在那口井里。
一股从未有过的念头,夹杂着绝望和疯狂,在她心中滋生。
既然无路可退,那就只能走向最深处。
她站起身,不再颤抖。
脸上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片麻木的、冰冷的决绝。
她要去看看,那口吞噬了七个“田小满”的井,到底是什么样子。
她要去问问,那份用灵魂书写的契约,究竟写了什么。
也许,这一次的“重写”,该由她自己来执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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