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像扯碎的棉絮,糊住了天与地。
田小满张开双臂,像一只单薄的雏鸟,拦在李春兰和那辆盖着白布的尸车前。
积雪没过她的脚踝,寒气顺着裤管往上钻,可她感觉不到冷,只有一股灼人的怒火从心底烧到喉咙。
她的手紧紧攥着那枚温热的火漆印,像是攥住了唯一的道理。
“你不能去,”她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发抖,却异常清晰,“姑婆的信里说你是接任,但他们现在要做的是封井!你不是去接替她,你是去给她陪葬!”
李春兰停下脚步,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痕迹的脸上,没有田小满预想中的惊恐或悲伤,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她看着田小满,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小满,你懂什么?”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雪地上,“我不是现在才该进去。三十年前,林秀兰从井里爬出来那天,就该轮到我了。”
她缓缓抬起左手,掀开了那身厚重棉袄的袖子,露出了里面的素色中衣。
田小??的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李春兰的手臂上,一条条暗红色的筋络像狰狞的藤蔓,从手腕一路攀爬,扭曲着蔓延过手肘,最终消失在衣领深处,直指心口的位置。
那些红筋微微凸起,仿佛有活物在皮下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是‘替身契’,”李春兰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三十年前,林秀兰在井下跟我签的。她选我,不是因为我们那点可笑的血缘,而是因为我答应她,等到时机成熟,我会替她烧干净。她自己……舍不得烧。”
李春兰放下袖子,重新裹紧棉袄,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
她伸手轻轻推开田小满,动作不容置疑,却带着一丝长辈的温和。
“火,从来都不是一个人能烧的。一个走在明路上,承接火种,让所有人都看见,让这股力量延续下去。另一个,必须守住暗门,用自己的命去镇住井底那些烧不尽的怨气和污秽。你承火,我镇井,这才是‘断火葬’真正的样子,一个完整的仪式。”
她不再看田小满,重新扶住白布尸车的推手,沉重地向前迈出一步。
车轮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纯白的雪地上留下两道深邃的辙痕。
那痕迹又深又长,一直延伸向村子中央那口不祥的古井,宛如人体内分岔的血脉,一条通往生,一条走向死。
古井旁,吴阿婆已经摆好了阵势。
三盏样式古旧的铜油灯呈品字形摆在井沿上,灯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灯油并非寻常之物,浑浊的液体里混着井里打上来的净水、碾碎的骨灰,还有几滴暗红的血珠。
吴阿婆划着一根火柴,凑近灯芯,火苗“噗”地一声窜起,竟是幽幽的绿色,将她满是皱纹的脸映得如同鬼魅。
她从怀里掏出周哑婆送来的那个细竹筒,小心翼翼地拔掉塞子,将其倒置在井口正上方。
竹筒里滑出一卷残破的黄纸,纸页在空中舒展开,上面用朱砂写就的“田氏一脉”四个大字,在接触到井口冒出的寒气时,竟像伤口一样,缓缓渗出血珠,一滴一滴落在井沿的绿火中,发出“滋啦”的轻响。
“双契已启,井门大开。”吴阿婆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需以无名棺为引,方能收明火,镇暗焰。”
她的目光转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孙老拐,枯瘦的手指直直指向他身后墙角的一个黑洞洞的墙洞。
“老拐,你那副小棺材,从来就不是给你夭折的孙子准备的,对吧?那是给‘守井人’预备的。”
孙老拐佝偻的身子猛地一震,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痛苦。
他沉默了良久,久到风雪似乎都静止了。
最终,他长叹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扛了一辈子的重担。
他蹒跚地走到墙洞前,从里面摸索着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硬物。
他一层层解开油布,露出的并非什么宝物,而是一页从某本书上撕下来的补遗。
纸张泛黄,边缘破损,上面的字迹却力透纸背:
“棺中不纳尸,只收一息执念;人活葬,魂永镇。”
孙老拐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林秀兰那个女人,当年就想好了……她想用自己的亲孙女来镇井……可她终究是当奶奶的,她下不了这个手啊……”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刚刚赶到的田小满心上。
她顾不得其他,转身就朝孙老拐的后院冲去。
那里,果然如她所料,原本堆放杂物的角落已经空了,那副诡异的小棺材不见了踪影。
她心里一紧,发足狂奔,绕到井畔,一眼就看到了那副棺材。
它已经被安放在三盏绿火中央,棺材比她想象的更小,更精致,通体漆黑,上面贴满了朱红色的符纸。
棺内并非空的,而是铺着一层厚厚的明黄色符纸,中央位置有一个小小的凹槽,凹槽里,静静地嵌着半枚火漆印——正是她记忆中,姑婆林秀兰离家前,李春兰含泪交给她的那半枚!
原来如此!
另一半火漆印根本不是遗失了,而是一开始就被当做阵眼,嵌在了这副为“守井人”准备的活人棺里!
田小满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她不能让李春兰就这么白白送死!
她伸出手,指尖刚要触碰到那半枚火漆印,一股阴冷的黑气猛地从棺内涌出,在她面前瞬间凝聚成一张模糊的人脸。
那张脸,赫然是姑婆林秀兰!
林秀兰的面容在黑气中扭曲,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嘴唇却在一开一合,田小满的脑海里却清晰地响起了她的声音,冰冷而不带任何感情:“双火并,则火不灭。一退一进,方为终局。”
一退一进……田小满猛然间醒悟。
姑婆!
姑婆她从来就没想过要真正地断绝这该死的火种!
她只是想换一种方式继续“烧”下去!
她自己不愿再承受镇井的痛苦,所以她培养了自己这个“明火”传人,又找到了李春兰这个甘愿牺牲的“暗门”镇守者,让更愿意牺牲的人,替她完成这最后,也是最残忍的一步!
“不!”田小满发出一声怒吼,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燃烧起来。
她转身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棺材踹去。
她要毁了它!
毁了这所有阴谋的载体!
然而,她的脚还没碰到棺身,就听到“铛”的一声闷响。
她定睛一看,才发现棺材的四个角,不知何时已经被四根粗大的铜钉死死钉在了井边的石板上。
钉头浑圆,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篆体的“陈”字。
“你若毁棺,井火立刻反噬,到时候死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县城。”
一个沉稳而疲惫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田小满霍然转身,看到陈青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
他依旧穿着那身不合时宜的干部服,手里却多了一个老旧的牛皮邮包。
他的脸色比这风雪还要凝重。
“双契一旦激活,就不可逆转了。”陈青山没有理会田小满的怒火,他自顾自地打开邮包,从里面取出一叠已经泛黄发脆的电报稿。
他将最上面的一页展示给田小满看。
那是一份来自“091所”的加密指令,翻译过来的明文只有短短一行:“若双契被动激活,立即启动‘井封程序’。守井人须自愿入棺,沉井七日。此期间,明火者不得靠近井口百米范围。”
陈青山深吸一口气,目光锐利地盯着田小小:“你姑婆林秀兰,三十年前就该执行这个程序。但她违令了,她逃了出来,所以火种才一直没能彻底熄灭。现在,不过是轮到李春兰,来完成她当年没有走完的路。”
“你们……你们早就知道有双契?!”田小满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青山缓缓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丝深不见底的悲凉。
“知道。可惜,当年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传来人群的骚动。
田小满回头望去,只见李春兰已经推着那辆白布车走到了井边。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坦然地脱去厚重的棉袄,又脱去里面的毛衣,最后只剩下一身素白的单薄中衣。
寒风卷着雪花打在她身上,她却站得笔直,仿佛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那副为她准备的小棺,一步一步,从容不迫,然后缓缓地躺了进去。
棺盖合上的前一刻,她的目光穿过人群,最后望了田小满一眼。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田小满读懂了那句唇语。
她说:“替我……看看春天。”
孙老拐颤抖着举起铁锤,将最后一枚铜钉“咚”的一声敲进了石板。
与此同时,吴阿婆猛地摇响手中的铜铃,铃声尖锐刺耳,她口中念念有词,诵读着古老而晦涩的咒语。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平静的井水骤然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地冒着巨大的水泡,浓郁的黑烟从井口冲天而起,带着一股硫磺和腐肉混合的恶臭。
那黑烟仿佛有生命一般,化作无数只扭曲的手臂,缠住那副小小的棺材,将它缓缓托起,悬浮在井口之上,然后,开始一寸一寸地向井下沉去。
“李阿姨!”田小满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冰冷的棺身,掌心里那枚火漆印猛然间炸开一阵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有一块烧红的烙铁死死按在她的皮肉上。
无数个声音在她耳边轰然炸响——有姑婆林秀兰冷漠的低语,有韩老三临死前的惨嚎,有李春兰平静的嘱托……所有的声音最终交织、融合,汇成了一句清晰无比的话:
“火种不灭,因有人愿烧。”
棺材,终于在她的指尖彻底沉入漆黑的井水之中。
水面剧烈地翻滚了一下,随即瞬间闭合,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
漫天的风雪,也在这同一时刻,骤然停歇。
天地间一片死寂。
而在三十里外的省城邮局档案室里,那台早已废弃、布满灰尘的电报机,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突然“哒哒哒”地自动敲击起来,在空白的纸带上,精准地打出了一行新的字:
“守井人已就位。明火者,请前行。”
风停雪住,井边的闹剧也随之落幕。
人群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和敬畏,悄无声息地散去,只留下陈青山、孙老拐和吴阿婆几个知情者,对着那口恢复如常的古井沉默。
田小满独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枚火漆印的灼痛已经完全消失了。
此刻,它只是静静地待在她的掌心,温润如玉,仿佛从未带来过任何痛苦。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股曾经让她备受折磨的力量,并没有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它不再是烙印,而是变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像她的心跳和呼吸一样自然。
井已封,人已逝。
可“断火葬”的故事,显然没有结束。
李春兰的牺牲,姑婆的算计,091所的指令……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火种被保留了下来,而她,田小满,就是那个唯一的、走在明路上的“明火者”。
前行的路在哪里?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沉寂的古井,望向村落深处那个熟悉的飞檐翘角。
风雪洗净了天空,也洗净了她心中的迷茫。
答案,其实一直都在那里。
那条路,不在这风雪泥泞的村道上。
那条路,写在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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