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为净水祠堂外覆盖的积雪镀上一层清冷的银边。
田小满的呼吸在寒夜中凝成一团白雾,她拉紧了身上粗布外衣的领口,将那枚尚未动用的火漆印紧紧贴在心口。
印章的冰凉透过布料传来,仿佛在提醒她此行的沉重。
她没有回头再看祠堂一眼,那本摊开的名录,那个金光微闪的名字,像一根扎进心里的刺。
刘文远,这个名字浮现得太顺理成章,顺理成章得像一个早已写好的剧本,只等她这位传信人将最后的句点画上。
陈青山留下的邮路图,终点赫然是净水祠堂,这一切都巧合得令人不安。
她必须去问,去亲眼看一看,刘文远的心口,是否真的为这团火留好了位置。
城东的老砖房区在夜色里像一片沉默的坟场。
这里是旧城改造后被遗忘的角落,住着一些和这座城市一同老去的人。
田小满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巷弄里被无限放大。
她循着门牌号,找到了刘文远的家。
那是一栋不起眼的红砖平房,院门虚掩着,没有上锁。
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纸味混杂着陈旧的霉味,从门缝里飘散出来,钻进她的鼻腔。
屋里没有灯,只有窗外惨白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室内的轮廓。
田小满心头一紧,轻轻推开了门。
门轴发出“咿呀”一声呻吟,惊动了屋里的人。
她看见一个佝偻的背影跪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面前是一个敞开的铁皮盒子。
盒子里的东西正在缓慢地燃烧,火光微弱,映照出老人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
他听见动静,动作停滞了一下,随即又继续用手中的半截炭笔,在身旁的墙壁上费力地刻画着什么。
田小满走近了,才看清地上的铁皮盒里,一沓厚厚的档案已被烧得只剩下残骸。
唯一能辨认的,是一张被火焰舔舐了一半的封面,上面依稀可见《红莲火种起源录》几个字。
而老人身旁的墙上,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已经成型:“我不是接任者……我是见证者。”
老人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炭笔从颤抖的手中滑落。
他缓缓转过头,看向门口的田小满。
他的眼神浑浊,却异常平静,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苦涩。
“你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就知道,火种写了我,你就会来问——我有没有点头。”
他没有等田小下满开口,便用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的胸口,那里平坦,没有任何红莲印记的迹象。
“这里没红莲,”他艰难地喘息着,“是心口疼了三十年。当年我们签了‘封火誓约’,立誓要将火种的秘密永远封存,不再传递。九个人,七个在后来的清洗中烧成了灰,两个逃了,一个活着,每天都在后悔。”
他说到这里,猛地弓下身子,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口黑血从他嘴里咳出,溅落在地上那份档案的残页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摊黑血没有散开,反而像有生命一般,缓缓蠕动、汇聚,最终在焦黄的纸页上凝成了一个清晰的名字:马长庚,守夜人四号。
田小满心头剧震。
她对那本名录记得清清楚楚,上面根本没有这个名字!
守夜人序列里,三号之后直接跳到了五号,四号的位置是空白的。
“他……他是谁?”田小满忍不住问。
刘文远惨然一笑:“他就是那两个逃兵之一。他怕了,在最后关头撕了誓约,跑了。所以,名录上没有他的位置。可他也是我们中的一员,火记得他,我也记得他。”
田小满快步上前,想扶他起来,却被他无力地推开。
“别救我,没用的。”他低声说,眼神里透出一丝解脱,“火种选我,不是因为我有多强,恰恰是因为我最弱,最怕死,所以才活到了最后。也正因为我活得最久,所以我记得最全。可我记得的,不是091所那些冷冰冰的命令和条例,是他们每一个人,在走向那团火之前,怎么笑着说出那句‘我来’。”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会断掉。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指向床底。
“那里……拿出来……”
田小满依言从床底拖出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盒子很沉,打开的瞬间,一股陈旧的铁锈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七枚被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样的火漆印残片。
每一枚残片的背面,都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名字:韩老三、林秀兰、陈瞎子、赵铁柱……全都是早已在名录上被划掉的名字,是那些已经化为灰烬的守夜人。
“这些人,”刘文远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没一个是上面指定的,没一个是被强迫的。091所那帮疯子,想把火种变成一种可以量产、可以控制的武器,想制造绝对服从的机器。可他们错了……火种是有心的,它偏偏只认人心。它只烧那些自己愿意烧的人。”
他突然回光返照般,一把抓住了田小满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浑浊的眼球里竟迸发出一丝光亮。
“孩子,你烧掉旧名录那天,天象说风没起,对不对?那是因为风,早在三十年前就停了。现在,这风要再起,得有人先吹出第一口气。”
“你不能只像个邮差一样,把一个名字送到下一个地址。你要传的,不是名字,是他们‘为什么烧’!你得告诉下一个人,火漆印的重量,到底是什么……”话音未落,他的手猛地松开,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墙上那行“我是见证者”的刻字,成了他留在世上最后的遗言。
田小排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屋内的寒气将她冻得一个激灵。
她将那七枚火漆印残片小心翼翼地收进铁盒,抱在怀里,转身离开了这间充满了死亡与秘密的屋子。
刘文远用生命告诉她,传承不是简单的交接,而是一种信念的延续。
她忽然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终日与骨灰为伴的火化工,王德发。
她没有直接回祠堂,而是绕道去了城郊的殡仪馆。
已是后半夜,殡仪馆里一片死寂。
田小满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面的工作间,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和油脂的怪味扑鼻而来。
她推开那扇通风不良的后室门,看到王德发正背对着她,借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在做着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面前摆着一个古朴的陶罐,罐口用红布封着,上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符纸。
他已经揭开了封印,正用一把小巧的黄铜勺,从陶罐里小心翼翼地舀取着一种暗红色的、半凝固的膏状物。
那东西在灯光下闪烁着不祥的光泽,仿佛是冷却的岩浆。
他将那膏状物,一滴一滴地注入旁边一只小小的玻璃瓶里。
见到田小满进来,王德发并没有丝毫惊讶或掩饰,只是平静地转过头,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你来了。”他指了指那个陶罐,“你姑婆吴桂芳的烬,我用秘法炼了三十年,就等今天。”
田小满看着玻璃瓶里那微微蠕动,仿佛有生命的暗红色膏状物,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
“火油。”王德发将瓶塞盖好,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这不是毒,是引。是三十年来,火种在她骨灰里沉淀下来的所有灵性。若有真心愿意承接火种的人,将这火油滴一滴在心口,火种便会闻着味儿找来,主动认主。可若是想强行把火种塞给一个不情愿的人,这东西就会变成最烈的毒,反噬其主,使其成魔。”
田小满的心被狠狠揪了一下,她想起了刘文远的话,想起了091所的企图。
“那你……你为什么不自己用?”
王德发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
“我?我见过太多的人,烧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名字。我的胆子小,怕疼,更怕忘了自己是谁。我要做的,不是去接任,而是确保下一个决定要烧的人,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是什么。”他将那个装着火油的小玻璃瓶递到田小满面前,“吴阿婆说过,井虽然被封了,可火还得继续往前走。信要有人送,路要有人记。我就是那个记路的人。”
田小满接过冰冷的玻璃瓶,瓶中的火油仿佛感受到了她掌心的温度,轻轻颤动了一下。
天色将明未明,东方泛起鱼肚白。
田小满最终还是回到了净水渡口。
吴阿婆像一座雕塑,依旧坐在那口古井旁。
她的面前,周哑婆安静地躺在担架上,双目紧闭,气息平稳,似乎只是睡着了。
田小满将刘文远的死讯,以及他在墙上刻下的遗言,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吴阿婆。
然后,她将那个装着火漆印残片的铁盒和王德发给的火油瓶,一并放在了吴阿婆面前。
然而,吴阿婆看都没看那些东西。
她只是伸出干枯的手,从腰间解下一只小小的铜铃。
她用铜铃在井沿上轻轻敲击了三下,发出清脆空灵的声响。
平静的井水瞬间泛起一圈圈涟漪,水面上倒映出的,不是天空,也不是田小满和吴阿婆的脸,而是周哑婆那张昏迷不醒的脸。
“她听见了。”吴阿婆盯着水面,喃喃自语,“纸语者虽然昏迷,但她的神识与万物相连。她最后听见的,就是刘文远用炭笔在墙上刻字的声音。”
话音刚落,吴阿婆做出了一个让田小满意想不到的举动。
她手一扬,将那只铜铃扔进了井里。
铜铃打着旋沉入深不见底的井水,就在它沉底的那一刹那,水面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浮出了一行湿漉漉的水字:
“守夜人十一号,非刘文远,乃记其言者。”
田小满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她死死盯着那行水字,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承接火种的,不是刘文远这个人,而是“记住他遗言的人”?
这算什么?
承契者,竟然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行为,一个身份?
她下意识地望向祠堂的方向,怀中那本新名录竟无风自动,书页哗哗作响。
她能感觉到,首页上那原本闪耀着金光的“刘文远”三个字,正在迅速地淡去,光芒消散,最终化为一片刺眼的空白。
名录在等待,在等一个尚未落笔的选择。
而就在此时,田小满贴身藏着的那枚火漆印,突然微微一烫。
一股暖流从印章中渗出,直抵她的心口。
一个模糊不清,却又无比清晰的低语,仿佛从三十年的时光深处传来,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火种,不是一个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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