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祠堂飞檐时,田小满仍蹲在那排白蜡前。
蜡芯里的名录泛着暖光,像块被捂热的玉。
她伸手碰了碰雪地,指尖刚触到积雪,整个人突然一震——雪层下的青石板在微微震颤,像有无数只小兽在底下拱动。
阿姐?李春花不知何时蹭到她膝头,小手指着雪地,你看。
田小满顺着看过去,就见雪面正泛起细密的银纹,从祠堂台阶下的名录埋放点开始,像蛛网般往四周蔓延。
银纹过处,积雪融化成水,露出底下刻着的人名——韩老三的字缺了半横,林秀兰的字还沾着墨点,连老黄狗的肉骨头都歪歪扭扭,和名录上的痕迹分毫不差。
是昨夜名录的光渗进地脉了。田小满喃喃,指尖沿着银纹游走,触感像在摸活物的皮肤,温温的,还一跳一跳。
她突然想起刘文远说过的记忆有重量,原来这重量不是压在纸上,是要扎进土里,扎进活人脚底下。
小满。
陈青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股寒气。
田小满回头,见他裹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怀里揣着个油纸包,边角被体温焐得发软。
他走到近前,油纸窸窣作响:昨夜祠堂里不是只有哭嚎。
我蹲在灶膛边烤火,听见好些人在说胡话——有个卖糖人的说要给小闺女留最后块糖,王屠户喊欠刘婶的半扇猪肉记在账本第三页,连赵德海养的老黄狗都在梦里呜呜,大概是想吃肉骨头。
他掀开油纸,露出一叠毛边纸,墨迹未干,有些字歪歪扭扭,有些是用炭块涂的:我记了三百七十九句。他喉结动了动,火不燃,可话传出来了。
咱们……能不能不靠一个人烧,靠一群人记?
田小满接过纸页,指尖触到还带着灶膛余温的墨迹。
突然,太阳穴像被针挑了下,她闭眼,眼前浮现出李春花那支炭笔——在她意识深处,炭尖正划动,把陈青山的纸页一张张吸进去,按姓氏笔画排得整整齐齐。
容器变了。田小满猛地睁眼,掌心沁出冷汗,不是李春花一个人装得下,是所有愿意记的人。她转身冲进祠堂,从供桌上抓起七个陶瓮——是昨夜吴阿婆留下的,罐口还粘着半片流萤的鳞粉。
跟我来。她冲陈青山招手,按北斗方位埋在祠堂四周。
七口陶瓮埋下时,田小满咬破指尖,在每个瓮口点了滴血。
血珠渗进陶土的瞬间,地下的银纹突然暴涨,像无数条蛇钻进瓮底。
李春花拽她衣角:阿姐的血好甜,像灶糖。
井庙方向突然传来当——的一声,破钟似的,哑得人心慌。
田小满拔腿就跑,青石板路被她踩得哒哒响。
晨雾还没散透,井庙的飞檐像浸在水里的墨笔。
等她冲进去,就见赵德海蜷在青铜钟下,背贴着冰冷的钟身,手里还攥着木槌。
他的脸白得像张纸,嘴唇却红得反常,是回光返照的颜色。
终更……我敲了。他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响,可没人来接班。木槌从指缝滑落,砸在青石板上,守更人守的是钟,可钟哑了,人就成孤魂野鬼……
一阵阴风吹过,供桌上的残香忽明忽暗。
林招娣的身影从香灰里浮出来,还是三年前病逝时的模样,蓝布衫上沾着织布机的棉絮。
她没说话,只从怀里掏出一卷粗麻布,展开来,上面密密麻麻的血字——是王二牛欠我三升米张婶的银簪在灶膛第三块砖下秀儿的绣花鞋埋在院东老槐树下。
她把粗麻布往钟面上一覆,抬起手,指尖轻轻一叩。
当——
钟声清越,像山涧里的泉。
田小满耳朵嗡嗡的,突然明白过来:名录要的不是火,是回响。
那些被记住的话,得有人念,有人应,像往井里扔石头,听见才作数。
把陶瓮抬过来!她冲跟来的陈青山喊。
七口瓮被搬到钟下,林招娣将粗麻布撕下七条,分别覆在瓮口。
陈青山扯着嗓子带头念:王二牛欠刘婶三升米——
王二牛欠刘婶三升米!围观的百姓跟着喊。
张婶的银簪在灶膛第三块砖下——
张婶的银簪在灶膛第三块砖下!
声波撞在钟上,撞在瓮上。
田小满看见陶瓮表面渗出细密的水珠,慢慢变热,像刚从蒸笼里拿出来。
瓮口的血珠化作淡红雾气,缠着钟身往上飘,飘进赵德海的鼻腔里。
赵德海突然笑了,皱纹里都是松快:原来……守更的不是人,是话。他的手垂下去,整个人像被风吹散的灰,飘飘荡荡钻进最近的陶瓮里。
田小满摸向胸口,名录在她识海里翻页,新写的赵德海三个字还带着墨香,旁边注着:声承终更,魂归记列。
深夜,祠堂里只剩田小满和一盏油灯。
名录突然在地下发烫,震得白蜡都晃起来。
她挖开土,名录地翻开,李春花的炭笔不知何时掉在上面,正烧得噼啪响。
火星子落在哪里,哪里就焦出字:零号之后,七十二满,再添者,名录噬主。
田小满浑身发冷。
她想起吴阿婆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指甲掐进她肉里:火借出去,就得还……可人忘了还,火就自己来讨。原来不是名录要噬主,是那些被借走的火,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她抬头看窗外,雪又下起来了,雪片拍在窗纸上,像有人在敲门。
第二天天没亮,陈青山就去了邮局。
他蹲在分拣台前,把信件码成一摞摞。
突然,后颈像被人掐了把,他猛地抽搐,笔从手里掉下去。
秀儿的绣花鞋埋在院东老槐树下……他喃喃着,捡起笔,在信封背面写下这行字,秀儿的绣花鞋埋在院东老槐树下……
笔停不住了,他的手像被线牵着,写满一张又一张,直到邮车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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