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振邦站在井口边缘,脚下的土地干裂如蛛网,朝霞照在脸上,却暖不进半分。
他抬手一挥,王建国立刻会意,指挥队员将雷管与炸药层层布设在井沿四周。
黄褐色的火药袋贴着井壁码放整齐,导线如蛇般蜿蜒而出,连向远处的起爆器。
“十二个时辰倒计时。”雷振邦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波澜,“不管底下有没有人,这口井,必须封。”
没人敢问为什么。
他们只是执行命令的兵,而他是091所最冷、最硬、也最不怕死的行动队长。
可就在王建国按下计时器的瞬间,井口骤然卷起一阵阴风,带着腐土与铁锈的气息,扑得人睁不开眼。
陈小栓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抠进泥土,指甲翻裂也不自知。
他双目暴突,口中嘶喊:“他们在抢笔!刘青山和孙万财在井底抢那支笔——写名字的笔!谁先写完自己的名字,谁就能走!”
众人悚然。
井口像一张张开的嘴,吞了刘青山不到一炷香,此刻竟开始喘息。
就在这时,破庙方向传来窸窣响动。
吴老三爬了出来,满脸是血,嘴角撕裂,像是咬破了自己的舌头。
他手里攥着半截破旧的招魂幡,布条残破,墨迹斑驳,隐约可见“引魂归位”四字。
“要破执念……得唱哭丧调。”他喘着粗气,声音像是从棺材里捞出来的,“我爹是守坟人,这调子……专治不肯走的魂。”
不等旁人反应,吴老三盘腿坐于井边,双目闭合,喉头一震,唱了起来。
那不是歌,也不是咒,而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仿佛亲历者正看着至亲被活埋。
调子荒腔走板,却诡异地与井底的寂静形成共鸣。
第一句出口,井壁便渗出暗红液体,顺着石缝缓缓滑落,如血泪。
井底。
刘青山赤足踩在肉质般的井壁上,脚下软韧,似有脉搏跳动。
这里已不再是井,而是一条活着的命脉。
银丝如蛛网密布四周,可它们穿不透他的身体——因为他已无名。
笔记本上的字迹消失,命格剥离,他成了命网的缝隙,游走于生死之外。
李春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稚嫩却空洞:“孙万财把命网织得太紧,像打了一个死结。他以为在续命,其实是在喂养一个吃命的怪物。”
前方,孙万财背对而立,佝偻如鬼。
他手中握着一把血红色的剪刀,正将“腊月十六”四个字刻入最后一道命线。
那线由无数银丝缠绕而成,泛着幽光,每刻一笔,井心便震一下。
“你孙子早死了。”刘青山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活人,“他在你把他推进井的那天,就死了。”
孙万财动作一顿,随即狂笑,笑声在井壁间撞出层层回响:“只要有人记得他是腊月十六生的,他就没死!只要名字还在,命就在!”
“可你现在续的,不是他的命。”刘青山向前一步,“是你自己的执念。你在用全村人的命,补你自己舍不得放手的空。”
孙万财猛然回头。
那一瞬,刘青山几乎认不出他是人。
白发尽数化为猩红丝线,在空中飘荡如触须;眼眶深处爬出细密银丝,直连井壁命网;嘴角裂至耳根,露出的不是牙,而是密密麻麻的刻刀。
“我孙儿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他咆哮,声如百人同哭,“我得替他活完一辈子!娶妻、生子、过节、拜坟——我都得替他做完!一个都不能少!”
吴老三的哭丧调在此时攀至最高。
井壁轰然渗血,银丝一根根崩断,发出如琴弦断裂的脆响。
命网震颤,仿佛天地都在痛哭。
刘青山却忽然抬手,伸手探入喉咙,猛地一呕——一粒漆黑如炭的物体被他吐出,沾着血丝,形如笔芯。
那是他吞下的“命笔”残芯,早已与心血交融,成了他体内唯一还能写字的东西。
他踉跄上前,将炭粒按进井心那块黝黑的石头中央。
“我不写名字。”他低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写‘无名’。”
石面微光一闪,竟缓缓浮现出一圈无字之环——没有生辰,没有姓氏,没有命格,只有纯粹的“空”。
命网剧震,如遭雷击。
井口之上,雷振邦猛然抬头。
只见井沿裂缝中涌出黑雾,井口边缘的炸药导线竟开始扭曲、抽动,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内部缠绕。
他瞳孔一缩,抬手猛拍倒计时器——数字正从“十一”跳向“十”,可就在这一刻,计时器屏幕忽地一黑。
所有仪器,全部失灵。
他猛地后退一步,厉声喝令:“检查线路!”
话音未落,吴老三的哭丧调戛然而止。
老汉仰面倒地,口吐黑血,手中招魂幡化为灰烬。
风停了。
井,却开始呼吸。井口静得能听见心跳。
雷振邦的手还扣在扳机上,枪口微微颤抖。
他盯着那口黑不见底的井,仿佛刚才那一声轻笑是从地心钻出来的。
陈小栓仍跪在地上,双手死死抓着他的作战靴,指节发白,嘴唇哆嗦:“队长……不能炸啊……刘青山说了,井底有人在替我们活着……”
“替我们活着?”雷振邦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个死人,怎么替活人活?”
没人回答。
吴老三仰面倒在井边,胸口塌了一块,眼窝深陷,嘴角淌着黑血,招魂幡化成的灰烬被风卷着,在井口打了个旋,又落回去,像归巢的鸟。
井沿上的炸药安静地趴着,黄褐色的火药袋完好无损,可导线全被一种暗红如血丝的东西死死缠住,密密麻麻,像是某种活物的神经。
王建国蹲在地上检查线路,手指刚一碰,那红丝竟微微蠕动,像蛇吐信。
“引信全断了。”他回头,脸色铁青,“不是故障……是被‘封’了。”
雷振邦咬牙,抬手就要下令换备用引爆装置。
可就在他开口前,井底轰然一声巨响,像是整座山的心脏炸了。
所有人后退。
井壁剧烈震颤,碎石簌簌落下,紧接着,一道猩红的光从井心冲天而起,直刺朝霞。
那光中浮现出一个佝偻的身影——孙万财。
他全身由银丝与血线织成,此刻正在崩解,一根根丝线断裂,每断一寸,他就嘶吼一声,如同万针穿脑。
“我不走……”他喉咙里挤出最后一句,声音已不像人,“我孙子……还得靠我……腊月十六……得有人记得……”
话没说完,整张命网轰然塌陷,如灰烬般飘散。
风一吹,尽数落入井心。
井底那块黝黑如墨的石头上,缓缓浮现出一行字,笔迹陌生,却清晰无比:
“谁该永驻?——自愿者。”
字迹浮现的瞬间,井口的风忽然停了。
连空气都凝固。
刚才还躁动不安的红丝,瞬间枯萎、碳化,如灰烬般剥落。
然后,井口浮出一个人影。
刘青山。
他缓缓升出井口,赤足悬空,身体近乎透明,像是由雾与影拼凑而成。
他的脸没有血色,双目却清明,望着雷振邦,像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
“井不能封。”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入耳,“得有人守。”
雷振邦瞳孔一缩:“你……不是人了?”
刘青山没答。
他只是回头看了那口井一眼,仿佛在告别,又像在确认。
然后,转身,跃下。
没有水花,没有回音。井面如镜,纹丝未动,仿佛他从未出现过。
众人呆立原地,直到陈小栓颤声开口:“他……跳下去了?”
没人说话。井口安静得可怕,连风都不敢吹。
三日后,李春花从井中走出。
她不再是那个眼神空洞的小女孩。
她脚步稳健,衣衫整洁,怀里抱着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空白,无字无纹。
阳光照在她脸上,她微微眯眼,像第一次看见世界。
“刘青山呢?”陈小栓问,声音发抖。
她笑了笑,很轻,很淡:“他成了井底的风,井边的影。谁需要名字,谁就不是守井人。”
她说完,抱着册子走向破庙,背影单薄,却异常坚定。
深夜,雷振邦独自巡井。
他绕着井口走了三圈,确认警戒线完好,炸药残余已清理。
一切如常。
可当他抬头时,井壁石缝间,忽然渗出湿痕,缓缓汇聚,竟成一行字:
“091所雷振邦,生辰将尽,宜早退。”
字迹湿润,似刚写就,墨迹未干。
他猛地后退,手按枪柄,四顾无人。
风拂过耳畔,极轻极冷,仿佛一声笑——不是人,不是鬼,是井,在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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