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造局那扇平日里总是紧闭的朱红大门,今日罕见地洞开。门前车马络绎,衣着光鲜的各方人士持帖而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丝绸熏香与权力威压的特殊气息。十年一度的天工赛荐选评鉴,不仅是匠人之间的技艺较量,更是江南织造界各方势力重新洗牌、暗中角力的前哨。
云织带着小莲,跟在严墨身后,踏入了这个象征着江南织造最高权力与技艺圣殿的地方。她今日穿着一身自己染制的“青冥”色苎麻长裙,款式简洁,却因那独特深邃的色泽和衣料本身的挺括质感,在众多绫罗绸缎中,反而显得格外出尘,引得不少目光驻足。小莲紧张地攥着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今日要展示的样品,小手心里全是汗。
评鉴会场设在织造局的正堂,宽敞得能容纳数百人。上首设着数张紫檀木大椅,显然是留给织造局几位大佬的,目前还空着。下方左右两侧,摆放着数十张圈椅,已经坐了不少人,多是织造行会的行老、各大世家的代表,以及一些有名望的老匠人。他们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落在陆续进场的参选者身上。
云织的出现,引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她太年轻,又是女子,穿着还不合“常规”,在这些浸淫行业数十年的老资格眼中,显得格外扎眼。孙理事坐在左侧前排,与身旁几人低声交谈,目光扫过云织时,带着一丝冰冷的讥诮。
严墨将云织引到参选者等候的区域,低声叮嘱:“丫头,稳住心神。今日赵老可能会来,一切凭实力说话。”
云织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会场。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江南颇负盛名的年轻匠人,神态倨傲。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注意到一个身着素色锦袍、面容普通的年轻男子,他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绝,但云织敏锐地感觉到,此人气息沉稳,手指纤细有力,绝非常人。莫非,这就是那个京城来的?
时辰一到,钟磬声响起,会场顿时安静下来。几位织造局的大人物鱼贯而入,在上首落座。最后进来的,是一位穿着深紫色常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他步伐缓慢,需要身旁小厮略微搀扶,但那双半阖的眼眸偶尔睁开,精光乍现,不怒自威。正是那位深居简出的赵老大人。他的出现,让整个会场的气氛更加凝重了几分。
评鉴开始,一位织造局的执事宣读规则,无非是展示作品,阐述理念,由在场行老与几位大佬共同评议。前面几位匠人依次上前,展示的多是技法繁复、色彩绚丽的苏绣、云锦,或是织金、缂丝等传统高端技艺,虽然精美,却难脱窠臼,引得几位行老频频点头,却未见赵老有何表示。
轮到孙家推荐的一位匠人时,他展示了一幅巨型双面绣屏风,一面是猫戏蝶,一面是蝶恋花,针法细腻,栩栩如生,引得一片赞叹。孙理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终于,执事唱到了云织的名字。
刹那间,所有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云织深吸一口气,从小莲手中接过那个不起眼的布包,稳步走到会场中央。她能感觉到孙理事那如同毒蛇般冰冷的视线,也能感觉到角落里那个素衣男子投来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
她先是将一卷布匹在准备好的长案上徐徐展开。正是那融合了“烬丝锦”肌理与“云霜苎”光泽,再以“草木灵纹”技法染出“青冥”、“绯云”、“碧落”、“月华”四色的“云水禅心”系列样品。没有繁复的刺绣,没有耀眼的金银线,只有布匹本身那质朴与灵秀交织的独特质感,以及那仿佛汲取了天地灵气的自然色彩,在堂内光线下,静静流淌着一种静谧而强大的力量。
会场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这与他们见过的所有织物都不同!
“此乃何物?看似麻葛,却又……不像?”
“这颜色……绝非寻常矿物染料所能及!”
“毫无绣工,也敢拿来评鉴?”
一位与孙家交好的行老率先发难,他捻着胡须,语气尖刻:“云织,你此布,原料低劣,毫无绣工,仅凭些许怪异染色,也妄想登天工之堂?岂非儿戏!”
孙理事在一旁冷笑不语,显然乐见其成。
面对质疑,云织面色不变,她拿起那匹“青冥”色的布料,声音清晰如玉磬:“诸位行老,前辈。织造之道,在于‘因材施技,以技显材’。此布名为‘云水禅心’,原料确非顶级生丝,乃是废茧、葛藤及野生苎麻,经古法新研处理而成。其价值,不在堆砌技艺,而在返璞归真,展现材料本身历经锤炼后重获新生的坚韧与韵味。这‘草木灵纹’之色,取自江南四季花草,永不褪色,寓意着我江南织造,根基在于这片水土的滋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幅巨大的双面绣屏风上,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至于绣工,晚辈以为,锦上添花固然可喜,但若布料本身已是‘锦’,又何须过多赘饰?就如同……”她忽然抬手,指向那屏风上一处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色线衔接处,“……那幅双面绣的蝶翼边缘,第三处过渡,用的是三年前苏州‘彩丝阁’特有的‘暮云灰’色线吧?此线染法独特,光泽内蕴,可惜‘彩丝阁’已于去年歇业,这线……应是绝版了。”
她这话一出,那位展示屏风的孙家匠人脸色瞬间煞白!孙理事的笑容也僵在了脸上!这细微到极致的色差和线材来源,就连许多老行家都未必能一眼看出,她一个北地来的丫头,如何得知?!
会场内顿时一片哗然!
“她……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彩丝阁’的‘暮云灰’……没错!我库房里还有半绞,确实如此!”
“这眼力……也太毒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赵老大人,忽然缓缓睁开了眼睛,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云织身上,第一次开口,声音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丫头,你对此线如此熟悉……莫非,你与那‘星河流光’锦帕,有何关联?”
“星河流光”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会场内炸响!那方在玲珑阁拍出五千两天价、引得江南震动、却无人知其来历的神秘锦帕,一直是众人心中最大的谜团!
所有的目光再次聚焦在云织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云织心中微震,知道此刻已无法再隐瞒。她迎着赵老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坦然道:“回赵老,‘星河流光’,正是晚辈之作。”
“轰——!”
全场瞬间沸腾!惊呼声、质疑声、赞叹声交织在一起!那个创造出惊世“星河流光”的神秘匠人,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穿着朴素、一直被他们轻视的北地寒门女!这个身份的揭露,带来的震撼远超任何技艺的展示!孙理事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如同锅底。严墨在台下,激动得胡子都在颤抖。而角落那个素衣京城匠人,一直平静无波的眼中,也首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
赵老深深地看了云织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欣赏,有探究,更有一丝了然的深邃。他没有再追问锦帕,只是微微颔首,重新阖上了眼睛。
评鉴会因这惊天“掉马甲”而陷入一片混乱,众人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赵老身后侍立的一名心腹长随,却悄无声息地走到云织身边,借着递上一杯茶的间隙,将一枚小巧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竹管,塞入了她的手中,同时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大人给您的,赛前务必独自观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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