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地辗转数月，行李箱的滚轮还沾着江南的雨雾，车窗外的景象却骤然换了天地——戈壁的风卷着沙砾掠过车窗，远处的雪山在云层里露出一角，像久别重逢的故人，正朝我颔首。
夕阳把沙丘染成蜜色，风过处，沙粒簌簌滑落，在脊线上勾勒出流动的金边。我脱了鞋踩进沙里，温热的触感从脚底漫上来，带着阳光和干燥的气息，这是在内地从未有过的踏实。远处有驼队走过，铃声叮叮当当，和风声混在一起，像一首古老的歌。蹲下身细看，沙砾里竟藏着细碎的石英，在余晖里闪着星子般的光。
转过戈壁，雪山便近了。峰顶的积雪终年不化，在阳光下亮得晃眼，山腰却缠着淡青色的云，山脚是铺开的草原，羊群像散落的珍珠。空气里有雪水的清冽，深吸一口，连肺腑都觉得干净。有牧民骑着马从坡上下来，红棕色的马鬃在风里扬起，他朝我挥了挥手，笑容比阳光还烈。
在内地看了太多的绿，此刻才懂，新疆的美是粗粝里的温柔——沙漠有它的辽阔，能容下所有的心事；雪山有它的皎洁，能照见最真的模样。就像故乡，无论走多远，那片土地总在心里留着位置，等着我带着一身风尘回来，再看一眼这沙漠的落日，雪山的晨光。车轮碾过戈壁时，热浪正卷着金沙在远处翻涌。我赤脚踏进塔克拉玛干的边缘，细沙烫得脚心发颤，却在风过处送来一串清脆的铃当声——戴头巾的维吾尔族姑娘古丽提着铜壶走来，壶里的坎儿井水浸着薄荷，凉意在喉间炸开时，她睫毛上的汗珠正映着太阳闪光。
傍晚坐在她家葡萄架下，老汉阿卜杜勒用布满老茧的手剖开哈密瓜，蜜瓤里嵌着星星点点的阳光。收音机里飘出都塔尔的调子，古丽的妹妹跟着哼唱，裙摆上的艾德莱斯绸像流动的晚霞。阿卜杜勒突然从木箱里取出块羊脂白玉，灯光下玉质温润如凝脂，他说这是昆仑山的馈赠，要送给远方来的客人。
夜里躺在沙丘上，银河垂落时，仿佛能听见和田河底玉石碰撞的轻响。风掠过胡杨林，捎来烤包子的香气与古丽的歌声，原来这片炙热的土地上，最动人的不是金沙的璀璨，而是人心比玉更暖的温度。第二天，我跟着古丽一家去赶巴扎。集市里热闹非凡，五彩斑斓的丝巾在风中飘动，各种香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古丽拉着我穿梭在各个摊位之间，给我介绍着当地的特色商品。晨光漫过窗棂时，我正坐在蒲团上发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泛黄的经页，忽然意识到，那些曾觉得拗口的梵文音译，此刻正像初春的溪流般在舌尖流淌。从“观自在菩萨”到“娑婆诃”的尾音，竟已能连贯成完整的闭环，胸腔里漫过温热的潮水——不是狂喜，是类似雨后山林的静穆欢喜。
案头青瓷瓶里的梅枝不知何时抽出新芽，我望着那点嫩绿，忽然轻声念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尾音消散在晨雾里，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涟漪。原来真正的铭记并非刻意强记，而是在无数次晨钟暮鼓声中，让字句化作呼吸的一部分。此刻连窗外掠过的鸟雀振翅声，都像是为这无声的背诵打着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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