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的银行早晨九点开门。
伊万八点四十就等在门口了。他裹着那件厚重的呢子大衣,领子竖起来挡住半张脸,呼出的白气在清晨的冷空气里凝成细小的冰晶。
街对面的面包店已经排起了队,人们沉默地站在寒风中,偶尔跺跺脚,像一群等待迁徙的候鸟。
安德烈是从侧门出来的。他朝伊万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银行旁边的小巷。
巷子里堆着积雪,脏兮兮的,墙角有流浪猫翻找食物的痕迹。
“都安排好了。”安德烈压低声音,从大衣内袋掏出一张纸条,“工业局的索洛维约夫副局长,文化遗产委员会的米哈伊洛娃主任,土地局的瓦西里耶夫处长。每个人收钱的户头不一样,我已经分好了。”
纸条上写着三串银行账号,还有对应的数字。伊万扫了一眼,七万美金,分三个口袋装。
“他们不担心?”
“担心什么?”安德烈笑了,笑容里带着那种在体制里浸淫多年的人才懂的讽刺,“现在卢布每天都在贬值,今天能买一条面包的钱,明天可能只够买半条。美元?美元是硬通货,是保命的玩意儿。”
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深吸一口:“伊万,你知道这个国家现在最流行什么笑话吗?说一个人去银行存钱,问柜员:‘请问存款利率是多少?’柜员反问:‘你要存多久?’那人说:‘三年。’柜员说:‘那利率是百分之三百。’那人很高兴:‘这么高!’柜员补充:‘是的,三年后你取钱的时候,那笔钱够买一条面包。’”
伊万没笑。他看着巷子口,看见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走过来,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卢布,朝面包店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驼得很厉害,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像是在和时间本身赛跑。
“钱什么时候能到账?”他问。
“今天下午三点前,打到这三个户头。明天上午,所有批文就会下来。”
安德烈弹了弹烟灰,“晚上有个饭局,索洛维约夫想见见你。”
“有必要吗?”
“有。”安德烈盯着他,“他想知道你是谁的人,背后站着谁。这不是钱能解决的问题,这是安全感的问题——他得确定,拿了你的钱不会惹上更大的麻烦。”
伊万沉默了一会儿。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沉重,悠长,在莫斯科清冷的晨空里回荡。
“告诉他,”伊万说,“我背后站着的是生意。干净的生意。”
安德烈笑了,这次笑得真心实意:“这话说得好。现在莫斯科最缺的,就是干净的生意。”
哈尔滨,傍晚五点半。
孙卫东推开那家小酒馆的门时,热气混杂着油烟味扑面而来。
店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附近的工人,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大声说笑,碰杯声、划拳声、锅铲翻炒声混成一片嘈杂而鲜活的交响。
沈墨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已经摆了一盘锅包肉。
他今天没穿西装,换了件灰色的夹克,看起来比在办公室时年轻几岁。
只是坐姿依旧挺直,与周围那些松垮着身子的食客形成鲜明对比。
“沈总来这么早。”孙卫东拉开椅子坐下,朝服务员招手,“来两瓶哈啤,要冰的!”
沈墨笑了笑:“孙总约的酒,不敢迟到。”
啤酒很快上来,瓶身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孙卫东用开瓶器撬开瓶盖,泡沫涌出来,他赶紧凑上去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走了一天的燥热。
“这地方,”沈墨环顾四周,“很有烟火气。”
“厂里的老兄弟都爱来这儿。”孙卫东给他倒酒,“菜实在,酒真,老板不坑人。你看那边——”
他指了指角落里一桌,几个穿着北极光工装的中年男人正喝得脸红脖子粗:“那是包装车间的老王,旁边是老李,质检科的。他们每个月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来这儿喝一顿。”
沈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几个工人显然已经喝高了,正扯着嗓子唱《咱们工人有力量》,跑调跑得厉害,但唱得真情实感。
“我以前在可口可乐的时候,”沈墨忽然开口,“公司也有员工聚餐,但都是在星级酒店,每人面前摆着三四副刀叉,说话要压低声音,笑不能露齿。”
他喝了口啤酒:“第一次参加那种聚餐,我连餐巾该怎么叠都不知道。”
孙卫东看着他,没说话。
“后来我学会了。”沈墨接着说,“学会怎么用正确的姿势切牛排,怎么品红酒,怎么在酒会上和人聊天——聊天气,聊高尔夫,聊最新的财经新闻。但我总觉得,那些话不是说给人听的,是说给一个叫‘体面’的东西听的。”
锅包肉上来了,炸得金黄酥脆,浇着琥珀色的糖醋汁。
孙卫东夹了一块放到沈墨碗里:“尝尝,这才是人吃的东西。”
沈墨咬了一口。酸甜适中,外酥里嫩,肉香混着葱姜的香气在口腔里炸开。他咀嚼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
“好吃。”他说。
“好吃就多吃。”孙卫东自己也夹了一块,腮帮子塞得鼓鼓的,“沈总,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们这些土办法。觉得我们粗,觉得我们不专业。”
沈墨放下筷子:“我没这么想。”
“你有。”孙卫东直视他,“但你也有你的道理。咱们厂子现在两千多人,产品卖到七个省,还出口苏联。再像以前那样凭感觉做事,确实不行。”
他给自己倒满酒,又给沈墨倒上:“可沈总,你得明白一件事——咱们这些人,是从泥地里爬出来的。
你那些表格、流程、KpI,对我们来说,就像给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讲微积分。
他听不懂,不是因为他笨,是因为他还没长到那个年纪。”
沈墨端起酒杯,在手里转着。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了,路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染在玻璃上。
“孙总,”他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可口可乐辞职吗?”
孙卫东摇头。
“因为我发现,我在那里学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在教我怎么把一瓶糖水卖得更贵。”
沈墨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但没人教我,怎么让喝这瓶水的人真的觉得值。”
他喝了口酒:“来到北极光,我第一次看到生产线上的工人,会因为自己做的饮料好喝而笑。
第一次看到经销商,会因为多卖了几箱货,特意跑到厂里来感谢。
第一次看到陈总,会因为孩子的一句‘爸爸做的汽水最好喝’,在办公室里红了眼眶。”
“这些东西,”沈墨说,“在可口可乐的财报上,叫‘品牌忠诚度’,叫‘消费者黏性’。但我现在觉得,它们有另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人情。”沈墨说,“中国式的人情。这东西不科学,不量化,上不了报表,但它能让一个厂子在零下三十度的冬天里活下来,能让一群没读过多少书的人,做出跟国际巨头掰手腕的产品。”
孙卫东愣住了。他盯着沈墨,看了很久,然后举起酒杯:“沈总,这话说得……像咱们自己人说的话。”
两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所以,”沈墨放下酒杯,眼睛里有了光,“咱们得一起想办法。怎么把你的‘人情’,装进我的‘表格’里。
怎么让老赵老王他们,既不用丢掉几十年的经验,又能跟上时代的规矩。”
“这不容易。”
“容易的事轮不到咱们做。”沈墨夹起第二块锅包肉,“陈总常说,咱们最擅长的就是在没路的地方踩出路。现在,不过是又一条新路。”
酒馆里越来越热闹了。又有一拨工人进来,熟稔地和老板打招呼,找空位坐下。
电视机里放着新闻联播,声音开得很大,但没人认真听。
人们更关心今天的酒够不够劲,明天的活累不累,孩子的学费还差多少。
在这片嘈杂中,孙卫东和沈墨的对话还在继续。
他们讨论着校园音乐节的细节,讨论着怎么平衡预算和效果,讨论着怎么应对可口可乐可能的反击。
话语间有争论,有妥协,但更多的是尝试理解对方眼中的世界。
窗外,哈尔滨的夜晚正式降临。街灯连成一条金色的河,流过这座北方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扇亮着灯的窗。
蒙古草原的夜,是那种深邃的、能把人吸进去的黑。
巴特尔坐在帐篷里,面前摊着那张三千公顷草场的地图。
煤油灯的光晕在帐篷布上晃动,把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地图上已经用红笔画出了六个区域,标着从A到F的字母。
门帘被掀开,孟和钻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钢巴图的人又来了。”孟和搓着手在火炉边坐下,“这次来了三个,说想‘参观学习’。”
“让他们看。”巴特尔头也没抬,“正好,让他们看看咱们的围栏是怎么扎的,草种是怎么播的。”
“我怕他们使坏。”
“使坏更好。”巴特尔终于抬起头,眼睛里映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他们敢动咱们的围栏,我就敢拿着证据去找旗长。正好让所有人都看看,谁是真的想救这片草原,谁是想把草原啃成沙漠。”
孟和沉默了一会儿,往炉子里添了块干牛粪。火苗蹿高了一些,帐篷里暖和了几分。
“巴特尔,”他开口,“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问。”
“问。”
“你这么拼命,到底为了什么?”孟和看着他,“你不是这里的人,你是从呼和浩特来的大学生。
等这个项目结束了,你拿了奖金,写了论文,就可以回城里去。
可我们呢?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草原要是死了,我们也就死了。”
巴特尔放下手中的铅笔。他站起身,走到帐篷门口,掀开门帘。
外面,草原的夜空辽阔得令人心悸。
银河像一条碎钻铺成的河,从天的这一头流到那一头。
远处有狼嚎,悠长,凄厉,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孟和,”他没有回头,“你知道草原的年龄吗?”
“年龄?”
“地质学家说,这片草原已经存在了两千多万年。”
巴特尔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片古老土地的睡眠,“两千多万年。恐龙在这里走过,猛犸象在这里走过,成吉思汗的骑兵在这里走过。现在,轮到了我们。”
他转过身,煤油灯的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在帐篷上投下一个巨大的影子:
“我不是在救草原,我是在救我们自己。救我们作为人的尊严——我们不能成为那个,让存在了两千多万年的草原,死在我们手里的一代人。”
帐篷里安静得能听见炉火燃烧的噼啪声。
良久,孟和站起来,走到巴特尔身边。
他个子比巴特尔矮半头,背有些驼,但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明天,”他说,“我去找钢巴图。当面跟他说清楚——这片草原,有我们在,就轮不到他糟蹋。”
“你不怕?”
“怕什么。”孟和笑了,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我爷爷在这片草原上放过羊,我父亲在这片草原上放过羊,我在这片草原上放了四十年羊。钢巴图?他才来了几年?”
他拍了拍巴特尔的肩:“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叫历史的车轮?”
巴特尔点头。
“那咱们就做那个推车轮的人。”孟和说,“就算推不动,也不能让它倒着转。”
两人站在帐篷门口,望着外面无边的黑夜。草原在沉睡,但沉睡中有无数生命在呼吸——草籽在泥土里酝酿,虫子在地底下蠕动,老鼠在洞穴里储存过冬的食物,狼群在月光下游荡。
这是一片古老而坚韧的土地。它见过太多来了又走的人,见过太多升起又落下的太阳。而现在,它正在见证另一群人,如何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试图留住它最后的绿色。
远处,钢巴图家的牧场亮着灯。那灯光在黑暗中显得很孤独,像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巴特尔放下门帘,走回桌边。他重新拿起铅笔,在地图的F区画了一个圈。
“这里,”他说,“下周开始播种改良牧草。如果顺利,三个月后,就能看到第一片绿。”
煤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把他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坚定,清晰,像一座山。
深夜十一点,陈望还坐在办公室里。
桌上是三份刚传过来的报告——莫斯科的收购进度,哈尔滨校园音乐节的筹备情况,蒙古草场的治理方案。
每份报告都不厚,但信息量很大。
他一份一份地看,看得极慢,不时用笔在纸上做标注。
窗外的城市已经安静下来。
偶尔有夜归人的自行车铃声,清脆,短暂,很快又被夜色吞没。
陈望放下最后一份报告,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那张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
但眼睛还是亮的,像当年在三道沟时一样亮。
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八零年冬天,他和张大山在雪地里拖着爬犁运山货,脚冻得没了知觉,就互相踩着取暖。
想起八二年夏天,第一批“北极光”汽水下线,工人们围在生产线旁,谁都不敢开第一瓶,最后是周师傅颤抖着手拧开瓶盖,气泡涌出来的声音像一声清脆的宣告。
想起八四年,定北出生那天,他正在外地谈生意,接到电话时手抖得连话筒都握不住。
这些年,他带着这群人,从三道沟走到哈尔滨,从哈尔滨走到苏联,走到蒙古,走到更远的地方。
路越走越宽,肩上的担子也越来越重。
但有些东西没变。
比如张大山那个憨厚的笑,比如周师傅看着新生产线时发光的眼睛,比如工人们领到年终奖时脸上的喜悦。
比如此刻,他看着这三份报告,知道在莫斯科、在哈尔滨、在蒙古草原上,都有人在为了同一个目标拼命。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李秀兰发来的短信:
“定北睡了,睡前说要给你留半瓶冰岚,放冰箱里了。别熬太晚。”
陈望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他打字回复:
“告诉儿子,爸爸明天陪他喝。”
按下发送键,他走回办公桌前,重新戴上眼镜。
三份报告平铺在桌上,像三张等待落子的棋盘。
他拿起笔,在最上面那份报告的空白处,写下了一行字:
“路还长,但每一步都算数。”
字迹有些潦草,但每个笔画都透着力量。
窗外,夜色正浓。但东方天际线处,已经隐隐透出一线微光。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喜欢重生知青,我在东北卖飞机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重生知青,我在东北卖飞机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