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比想象中更暗。
参天古树的树冠遮天蔽日，只偶尔有几缕阳光穿过枝叶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林中弥漫着潮湿的腐叶气息，混合着泥土和某种不知名菌类的腥味。
脚下的腐殖质层很厚，踩上去软绵绵的，几乎发不出声音。
这对逃跑的人来说是好事。
但对追捕的人来说，也是好事。
韩十三和孤狼在林间穿行，速度不快。
韩十三的伤势需要控制气息，孤狼的双腿还未完全恢复，每一步都带着隐痛。
两人都清楚，这样下去，被追上是迟早的事。
身后的马蹄声已经听不见了，但能感觉到，那些人没有放弃。
他们正在下马，分兵进入密林。
数十人的脚步声分散开来，像一张缓缓收紧的网。
韩十三忽然停下。
他蹲下身，用手指拨开一丛蕨类植物，露出下面湿润的泥土。
泥土上有几个新鲜的脚印，不是他们的。
“有人先我们一步进来了。”他低声道。
脚印很浅，几乎难以察觉，只有最顶尖的追踪高手才能发现。
从步幅和深度看，来人身法轻盈，武功不弱。
而且，不止一人。
孤狼握紧了刀柄。
他环顾四周，林中寂静得反常，连鸟鸣都没有。
这本该是鸟兽活跃的时辰，却安静得如同深夜。
“他们在等。”韩十三站起身，声音压得极低，“等后面的人把我们逼进陷阱。”
“往哪走？”
韩十三从怀中取出秋如是给的地图，快速扫了一眼。
地图上，这片密林被标注为“迷踪林”，旁边有一行小字：林有瘴，午时起，未时散。
他抬头看了看从树冠缝隙透下的光斑。
快到午时了。
“往东。”
他收起地图，“地图上标了一条溪流，沿着溪流走，可以避开瘴气最浓的区域。”
两人转向东行。
脚下的腐殖质越来越厚，每走一步都会陷下去半寸。
林中的湿气也愈发浓重，空气中开始出现淡淡的白色雾气。
起初很薄，像一层轻纱，但随着时间推移，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迅速下降。
孤狼忽然觉得呼吸有些不畅。
不是累，而是胸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压着。
他看向韩十三，发现韩十三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瘴气来了。”
韩十三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褐色药丸，自己服下一粒，另一粒递给孤狼。
“含在舌下，不要咽。”
药丸入口苦涩，带着一股清凉的薄荷味。
含在舌下后，胸口的闷感减轻了些，但呼吸仍然不畅。
雾更浓了。
白色的雾气在林间翻滚，像有生命般缠绕着树干、藤蔓，遮蔽了一切视线。
三丈外已看不清景物，只能勉强辨认出树木的轮廓。
就在这时，左侧的雾气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
像枯枝被踩断。
韩十三和孤狼同时停下，背靠背站立，凝神倾听。
死寂。
只有雾气流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嗖！”
破空声从右侧传来！
不是暗器，而是一根削尖的树枝，带着呼啸的风声，直射孤狼后心！
孤狼侧身，饮血刀出鞘半寸，用刀鞘精准地格开树枝。
树枝“夺”的一声钉在旁边的树干上，入木三寸。
好强的力道。
“出来！”韩十三沉声道，“藏头露尾，算什么本事？”
雾气中传来一声轻笑。
笑声很轻，很快被雾气吞没，但能听出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韩先生何必动怒？”那声音飘飘忽忽，难以分辨方位，“我们只是奉命请二位去做客。”
“奉谁的命？”
“这就不能说了。”声音忽左忽右，像是说话的人在快速移动。
“不过二位放心，只要交出衍象盘，我们保证二位平安离开。”
韩十三冷笑：“若是我们不交呢？”
“那……”声音顿了顿，忽然变得冰冷，“就只能请二位永远留在这片林中了。”
话音未落，雾气中忽然射出数十道黑影！
不是暗器，而是绳索。
每一根绳索前端都系着铁钩，铁钩在空中展开，像一张大网，罩向两人。
韩十三身形急退，双掌连拍，掌风将数根绳索震偏。
但绳索太多，角度太刁，还是有三根缠住了他的左臂和双腿。
几乎同时，孤狼也被两根绳索缠住。
绳索一紧，两人同时被向不同方向拉扯！
“小子，砍断！”韩十三大喝，右手并指如刀，斩向缠住左臂的绳索。
但绳索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坚韧异常，指刀砍上去只留下一道白痕。
孤狼的饮血刀已出鞘。
刀锋斩在绳索上，发出“铮”的一声，火星四溅。
绳索被斩开一半，却未断。
这时，雾气中冲出八道人影。
清一色黑衣，黑巾蒙面，只露出眼睛。
他们手中没有兵器，每人双手都戴着特制的皮手套，手套上布满细密的倒钩。
八人分作两组，四人扑向韩十三，四人扑向孤狼。
攻势狠辣，配合默契。
韩十三左臂被缠，行动受限，只能以右手迎敌。
截脉指连点，但黑衣人显然对他的指法有所了解，总是提前闪避，不与他硬拼。
而他们手套上的倒钩，每一次抓击都带起凌厉的劲风，只要被擦中，就是皮开肉绽。
孤狼的情况更糟。
双腿被绳索牵扯，他几乎无法移动。
只能站在原地，以刀法硬抗四人的围攻。
饮血刀虽然锋利，但黑衣人根本不与他兵器相接，总是游走攻击，一击即退。
他们在消耗他的体力。
更麻烦的是，雾气越来越浓，呼吸也越来越困难。
舌下的药丸只能缓解，不能完全抵御瘴气。时间一长，不用打，他们自己就会倒下。
“铛！”
孤狼一刀劈退一名黑衣人，但另一人已从侧面抓来，手套上的倒钩直取他肋下。
他勉强侧身，倒钩擦着衣襟掠过，带起一溜布屑。
而这时，第三人的攻击已到，目标是他的右腕。
孤狼刀势已老，来不及回防。
就在这危急时刻——
“噗！”
一声轻响。
第三名黑衣人忽然僵住，然后缓缓低头。
他的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血洞。
血洞不大，但位置精准，正好在心脏。
他倒下时，眼中还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另外三名黑衣人也同时停手，警惕地看向雾气深处。
雾气中，缓缓走出一个人。
一个穿着灰布衣，戴着斗笠，手里拄着根竹杖的老人。
老人走得很慢，竹杖点在腐殖质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他的腰佝偻着，看起来老态龙钟。
但刚才那一击，快得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
“什么人？”一名黑衣人厉声喝道。
老人抬起头。
斗笠下，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睛浑浊，像蒙着一层白翳。
他咳嗽了两声，声音沙哑：“过路的。看你们打打杀杀，扰了老头子清净。”
“老东西，少管闲事！”
“闲事？”老人又咳嗽了两声，“这林子是你们家的？”
他顿了顿，竹杖轻轻一顿：“不是的话，就滚。”
话音未落，竹杖忽然动了。
不是刺，不是扫，而是轻轻一挑。
地上的一片落叶被挑起，然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射向说话的黑衣人！
黑衣人想躲，但落叶太快，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反应。
“噗！”
落叶如刀，切入他的咽喉。
黑衣人捂着脖子倒下，鲜血从指缝中涌出。
剩下的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眼中闪过惊惧之色。
他们不再犹豫，同时向后飞退，没入浓雾之中。
另一边的四名黑衣人也停止了攻击。
他们看了一眼同伴的尸体，又看了看老人，最终也选择了撤退。
片刻间，八名黑衣人走了六个，死了两个。
林中重归寂静。
只有浓雾依旧翻滚。
老人拄着竹杖，走到韩十三和孤狼面前。
他看了看缠住两人的绳索，竹杖轻轻一点。
“嗤嗤”两声，绳索应声而断。
不是被割断，而是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腐蚀，从中间断开。
韩十三活动了一下左臂，抱拳道：“多谢前辈援手。”
老人摆摆手，浑浊的眼睛看向孤狼，看了很久。
“凌家的孩子？”他忽然问。
孤狼心中一震：“前辈认识我父亲？”
“认识。”老人点头，又咳嗽了两声，“很多年前的事了。你父亲……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
他转身，准备离开。
“前辈！”韩十三叫住他，“请问前辈高姓大名？”
“名字？”老人停下脚步，沉默片刻，“忘了。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顿了顿，又道：“这林子里的瘴气，未时三刻最毒。你们最好在那之前离开。沿着溪流走，能避开最浓的区域。”
“前辈要去哪里？”
“去该去的地方。”老人头也不回，“告诉那孩子，他父亲留下的信，现在不要看。时候未到，看了只会害了他。”
说完，他拄着竹杖，缓缓走入浓雾中，很快消失不见。
韩十三和孤狼对视一眼。
这老人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帮他们？
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会知道那封信的事？
“先离开这里。”韩十三打破沉默，“未时三刻快到了。”
两人沿着地图标注的方向，继续向东。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前方果然传来流水声。
一条小溪从林中穿过，溪水清澈见底，两岸的雾气明显淡了许多。
沿着溪流走，胸口的闷感渐渐减轻。
但孤狼的心，却越来越沉。
那老人的话，秋如是的话，狼王的话……像一团乱麻，缠绕在他心头。
父亲留下的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说，现在不能看？
他摸了摸怀中的油纸包，触手冰凉。
前方，溪流转了个弯。
弯道处，站着一个人。
一个他们没想到会在这里出现的人。
沈星魂。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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