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静姝的花轿消失在镇口的尘土中,带走的仿佛不仅是苏家的长女,更是这个家大部分的生气与暖意。院子里残留的红纸屑如同斑驳的血迹,刺目而冰冷。
死寂持续了许久,最终被里长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他脸上带着未散的惊恐和十足的焦虑,也顾不得苏家此刻的悲戚,径直找到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苏秉忠。
“秉忠!秉忠啊!出大事了!”里长的声音都在发颤,“昨日那场大雨!你前些日子指给县丞看的那段河堤……真……真的垮了一小段!万幸是在白日,下游村民撤离及时,没人伤亡,但良田被淹了好几十亩!县丞大人雷霆震怒,严令即刻征发民夫工匠,全力抢修!点了名……要你苏秉忠主持加固!”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砸入死水,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更深的绝望和沉重的压力。
苏秉忠猛地抬头,眼中布满血丝,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刚经历强嫁女儿之痛,又要立刻承担起关乎无数人性命财产的巨大责任,他几乎要被压垮。
孙巧莲吓得忘了哭,脸色惨白:“当家的……这、这怎么办啊……你哪还有心思……”
“这是命令!”里长急得跺脚,“县丞大人说了,若是修不好,或是再出纰漏,唯你是问!秉忠,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了,全镇人的身家性命,可都系在你身上了!”
一直沉默地站在角落的苏墨,此刻走上前来,小小的手拉住了父亲冰冷颤抖的大手。她仰起脸,眼神清澈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爹爹,能修好。老爷爷教过的,记得吗?更牢的法子。”
女儿的话像一根救命稻草,将苏秉忠从浑浑噩噩的悲痛中暂时拉了出来。他看着小女儿镇定的眼神,想起之前桥梁加固的成功,一股残存的责任感和匠人的本能被唤醒。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佝偻的背,声音沙哑却沉重:“里长,我知道了。我这就去勘看。”
修复堤坝成了苏家暂时忘却痛苦的唯一途径,也成了一项不能失败的重任。
苏秉忠强打精神,日夜泡在河堤上。垮塌的部分触目惊心,浑浊的河水仍在不断冲刷着残破的堤基。他按照之前应对桥墩的思路,但规模和要求远非昔日可比。需要大量的竹木、铁件、石料,需要协调大量的民夫。
苏翰章得知消息,向学官告了假。他没有沉浸在悲伤中太久,姐姐的牺牲和眼前的危局,让他将所有的悲愤都化为了行动力。他主动承担起了计算物料、统筹人工、甚至与县衙工房书吏沟通的重任。他将所学算术与管理之能尽数用上,条理清晰,安排得当,竟让混乱的工地渐渐变得有序起来,连县丞派来监工的人都暗自点头。
而真正的技术核心,依旧来自苏墨。她无法常去工地,便每日缠着父亲和哥哥询问进展和难点,然后通过“梦呓”和“涂鸦”,提出更具体的方案。
“爹爹,水太急,笼子沉不下去?能不能用很多很多粗绳子拴着大石头,从上游慢慢放?”“二哥,石头扔下去老是跑?能不能在笼子里面先用小石头填满缝缝,再扔大的?”“老爷爷说,堤坝的脚脚要又宽又稳,像……像老乌龟的肚子那样。”
她将现代水利工程中抛石护基、地石笼、扩大基础等理念,用最稚嫩的语言碎片化地表达出来。苏秉忠和苏翰章早已对妹妹的“灵慧”有了某种程度的依赖和信任,他们努力理解、消化、并实践着她的“梦话”。
工地上的工匠和民夫们起初对这个沉默寡言、沉浸在悲痛中的苏师傅和他那突然冒出来指手画脚的半大儿子并不完全信服,尤其对那些闻所未闻的“铁笼填石”法心存疑虑。
但当他们看到巨大的地石笼在急流中稳稳沉底,看到抛下的巨石被牢牢锁住不再被冲走,看到破损的堤基在新旧方法的结合下一点点被加固、变得比以往更加稳固时,所有的疑虑都化为了敬佩和惊叹。
“苏师傅,真神了!”“翰章小哥,这算法真是绝了!”“苏家……真是出了能人啊!”
这些赞誉听在苏家父子耳中,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每一次工程的进展,都仿佛在提醒他们,这份“能”,是用什么换来的。
家中,孙巧莲将所有的担忧和思念都化为了后勤的支持。她带着苏钧和苏铮,每日烧水做饭,尽力给工地上的丈夫儿子和帮忙的乡邻准备些热食。两个幼弟变得异常懂事,不再嬉闹,常常安静地坐在母亲身边帮忙摘菜烧火,或是望着河堤的方向发呆,小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忧色。他们知道,爹爹和二哥在做很重要的事,是为了大家,也是为了……冲淡大姐姐嫁给刘老头的伤心。
祖母苏慈音每日都会在佛龛前焚香祈祷良久,祈求工程顺利,祈求远在刘家的孙女能少受些苦楚。
堤坝修复工程成了凝聚全家的焦点,也暂时麻木了那份刻骨的悲痛。苏秉忠和苏翰章几乎不眠不休,用近乎自虐般的劳累来麻痹自己。苏墨看着父兄眼中深藏的哀恸和疲惫,心中焦急,却只能更努力地思考,提供更有效的建议。
终于,在经过十余日不分昼夜的奋战后,破损的河堤被彻底加固,新的堤段甚至比原先更加雄伟坚固,成功抵挡住了又一次小规模的洪峰。
县丞亲自来验收,看着稳固的河堤,脸色缓和了不少,难得地对苏秉忠点了点头:“嗯,做得不错。此次便算你将功折过。”语气依旧高高在上,仿佛之前的威胁与抢夺从未发生。
苏家人沉默地听着,心中无喜无悲,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工程结束了,表彰和微薄的赏赐下来了,但苏家小院却并未恢复往日的生气。那份沉重的失去感,在忙碌过后,更加清晰地浮现出来,弥漫在每个角落。
然而,经过这次事件,苏家在清泉镇乃至县里的名声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不再是仅仅拥有“巧技”,更是在危难时刻能挺身而出、承担重任的“义匠”。
这份用血泪和汗水换来的名声,如同一层无形的、略微坚硬的外壳,暂时保护着这个伤痕累累的家庭。
苏墨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她看着憔悴的父亲,看着眼中燃烧着冰冷火焰的二哥,看着默默操劳的母亲和惶恐的幼弟。
堤坝修复工程结束了,按礼制,也是苏静姝出嫁满月回门的日子。
这一日,苏家小院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复杂。孙巧莲一早起来就坐立不安,将本就干净的院子扫了又扫,准备了苏静姝往日爱吃的几样小菜,却又不时望着门口,眼神里交织着期盼与恐惧——她既渴望见到女儿,又害怕看到她过得不好。
苏秉忠也难得地没有去棚里,沉默地坐在堂屋,手里的烟杆熄了又点,点了又熄。苏翰章请了半天假在家,眉头紧锁。连苏钧和苏铮都感受到了不寻常的气氛,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不敢吵闹。
将近午时,一辆算不上多么华丽、但明显比寻常农家马车结实不少的青篷马车,在一名刘府管家和两个仆役的跟随下,停在了苏家院门外。
车帘掀开,苏静姝被丫鬟搀扶着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质地尚可的湖蓝色缎子裙,头发梳成了妇人的发髻,簪着一支不算特别名贵但做工精细的银簪。脸上薄施脂粉,掩盖了些许憔悴,嘴角噙着温婉得体的微笑。
她看起来……似乎过得还不错。
“爹,娘,祖母,女儿回来了。”她声音轻柔,举止从容,对着迎出来的家人盈盈一礼。
孙巧莲快步上前,一把拉住女儿的手,上下打量,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却一时说不出话。
苏静姝反握住继母的手,轻轻拍了拍,微笑道:“娘,我很好。刘……老爷待我还算宽厚。”
她走进院子,又对苏秉忠和祖母行了礼,然后看向苏翰章,眼神微动,语气依旧平稳:“翰章也回来了。”
最后,她看向两个眼巴巴望着她的幼弟,走过去蹲下身,从袖中掏出两包镇上买的精巧点心,塞到他们手里,柔声道:“小钧,小铮,有没有听话?”
她的表现,完美得无可挑剔,就像一个真正适应了富足生活、回门探亲的新嫁娘。
然而,跟随着她的那个刘府管家,脸上却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倨傲,眼神扫过苏家简朴的院落时,带着一丝轻蔑。他并未进屋,只是站在院门口,像一尊监视的门神。那两名仆役也杵在一旁,态度冷淡。
席间,苏静姝只挑着刘家如何富贵、衣食如何无忧的话说,语气轻松,甚至偶尔还能说一两句无关痛痒的玩笑。她给父亲带了上好的烟叶,给继母带了一块不错的料子,给祖母带了软和的糕点,给翰章带了新的笔墨,给幼弟们带了玩具,给苏墨也带了一对小巧的绢花。
她做得面面俱到,报喜不报忧。
但苏家人还是从一些细微之处看出了端倪。她偶尔会走神,笑容到达不了眼底,那精心涂抹的脂粉下,是难以完全掩盖的疲惫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她带来的那个丫鬟,看似恭敬,眼神却时不时流露出打量和审视。
饭后,苏静姝提出想和祖母说说话,又悄悄给了苏墨一个眼神。
祖孙三人进了里屋。
门一关上,苏静姝脸上强撑的从容瞬间垮塌下来。她扑进祖母怀里,肩膀微微颤抖,却死死咬着唇没有哭出声。
祖母苏慈音浑浊的眼中满是心痛,轻轻拍着她的背:“苦了你了,孩子……跟祖母说说,到底怎么样?”
苏静姝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冰冷的清明。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刘德安好色昏聩,不足为虑。难缠的是后宅那八房姬妾,个个不是省油的灯。见我新入府,又是填房,明里暗里的排挤嘲讽就没断过。克扣用度、言语刁难是常事,昨日里还在我院子里‘无意’打碎了我带来的一面镜子……那管家仆役,也都是看人下菜碟的。”
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但那份隐忍下的屈辱和艰难,却让祖母和苏墨听得心头发紧。
“不过祖母放心,”苏静姝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您教我的‘忍’和‘藏’,我记着呢。她们越是这样,我越要表现得温顺无知。我现在只管低头做事,打理好他交给我的那一点可怜铺面账目,暗中观察,等待时机。她们争宠夺利,总有纰漏的时候。”
祖母欣慰又心酸地点点头:“好,好,你能如此想,祖母就放心了一半。记住,保全自己最要紧。”
苏静姝又看向一直安静听着的苏墨,拉住她的手:“三妹,家里……以后就多靠你了。二弟志在科举,你要多帮衬爹娘,看好小钧小铮。”她眼中有着超越年龄的托付和信任。
苏墨重重点头,小脸严肃:“姐姐放心。我会的。姐姐也要好好的。”她掏出兜里的布包,里面是她最近偷偷做的一些极其精巧的小机关锁和暗格模型,“姐姐,这个你拿着,或许……藏东西有用。”
苏静姝接过,看着那些巧夺天工的小物件,眼中闪过惊异,随即紧紧攥住,深深看了妹妹一眼:“谢谢三妹。”
姐妹俩没有再多说什么,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和支撑在彼此间流淌。
午时刚过,院外就传来了刘府管家不耐烦的咳嗽声。
苏静姝立刻收敛了所有情绪,重新挂上那副温婉柔顺的面具,打开门走了出去。
回门的时间短促得可怜。
临走时,苏钧和苏铮终于忍不住,跑过去紧紧抱住姐姐的腿不放手。苏静姝蹲下身,用力抱了抱他们,声音哽咽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静:“乖,好好听爹娘的话,姐姐……下次再回来看你们。”
她最终还是在管家不耐烦的催促下,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马车驶远,苏家院门再次关上。
院子里,苏静姝带来的礼物还在,那份刻意营造的“喜气”却瞬间消散,只剩下更深的空虚和沉重。
所有人都明白,苏静姝在那高墙大院里,过得远非她表现出来的那般轻松。她的隐忍和坚强,像一把钝刀子,割着每个爱她的人的心。
苏翰章一拳砸在墙上,眼中是滔天的怒火与无力。苏秉忠猛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眉头锁得更深。孙巧莲看着女儿带来的那块好料子,眼泪又落了下来。
苏墨默默走回屋里,拿起姐姐送的那对绢花。绢花很漂亮,但她知道,姐姐在刘家,恐怕连戴一朵随心所欲的花都难。
她将绢花仔细收好。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而想要扳倒刘家,救出姐姐,需要的不仅仅是技艺和机智,需要权力,需要让二哥,尽快获得足以撼动那庞然大物的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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