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打起帘子,苏墨小小的身影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半新的藕色细布襦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捧着几匹质地柔软、色泽温润的细棉布。她先是规规矩矩地向倚在榻上的苏静姝行了礼,又向一旁坐着的老夫人问了安,举止得体,全然不像个寻常农家孩子。
苏静姝先带着她去见刘老夫人,老夫人见是苏静姝娘家妹妹,又见苏墨生得玉雪可爱,言行有度,难得露了点笑意,略问了几句家中父母安好,便借口乏了,由丫鬟扶着回了自己厢房,将空间留给了姐妹俩。
姐妹俩回房,将房门轻轻合上,苏静姝支走所有奴婢,屋内只剩下姐妹二人。烛火跳跃,映照着苏静姝略显苍白的脸和苏墨沉静的黑眸。
苏静姝招手让苏墨坐到榻边,轻轻抚摸着那几匹软布,眼中流露出真切的笑意:“这布真好,细软又吸水,给初生的孩儿用最合适不过。三妹,难为你和母亲想着。”
苏墨将手轻轻覆盖在苏静姝微隆的肚子,这里有她的小外甥,但却是仇家的儿子……
苏静姝把苏墨拉到床沿边坐下,拿出自己的盒子,打开,拿出些体积和首饰,给苏墨,“三妹,这些你带回去贴补家用。”苏墨推回去“大姐,如今家里好了,这些你自己留着用,或打点或赏赐都用得着,你……你比我们艰难,我不拿回去。”
苏静姝心中微暖,目光落在妹妹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你如今也大了,心思又巧,将来……不知父亲母亲会为你寻怎样一门亲事。只望……莫要像姐姐这般……”
她的话语里带着未尽之意,充满了对妹妹未来的担忧和对自身命运的唏嘘感慨。这深宅的倾轧和无奈,让她更深切地体会到女子在这世道中的艰难,她终日要与强娶自己的恶人为伍,这里面地心酸苦楚,只有自己知道。
苏墨抬起头,目光清澈却坚定,她打断了姐姐的话,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姐姐,我不想像旁人一样,只等着嫁人,一辈子困在后院方寸之地。”
苏静姝一怔:“傻丫头,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寻个可靠人家,相夫教子,便是最好的归宿了。”只当她还是孩童的稚语。
“那若是遇不上可靠人家呢?若是像姐姐这般,所托非人呢?”苏墨反问,语气平静却直指核心,“姐姐,我觉得女子未必只有这一条路。你看爹爹,凭着一手好手艺,不也受人敬重?我想像爹爹一样,甚至做得更好。工艺之道,钻研到极致,其中蕴含的智慧与力量,未必就比读书科举低贱。”
苏静姝彻底愣住了。这番话,从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口中说出,简直是石破天惊!她怔怔地看着妹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自从这个三妹从树上摔下后就和以前不一样,不是那个天真烂漫,天天围着她喊姐姐的小女孩,她眼里总会闪烁着不符合她年龄的光芒……那些老爷爷的梦话,她从来不信!有个荒诞的念头一直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可,眼前这个可爱娇憨的女孩儿确实是她的三妹。
苏墨继续道,小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只是……光有手艺还不够。就像爹爹,以前手艺也好,却仍被刘家、被县丞随意拿捏。就像姐姐,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忍受这些算计欺辱。没有权势庇护,再好的东西,也可能被人轻易夺去,甚至招来祸端。”
她看向苏静姝,眼神锐利得惊人:“所以,工艺大于一切,但它必须要有坚实的权势作为背景和盾牌,才能真正发挥价值,保护想保护的人。”
这番话,条理清晰,逻辑分明,完全超脱了一个孩童的视野,甚至超越了许多成年人的认知。苏静姝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看着妹妹那双过于成熟、仿佛能洞悉世事的眼睛,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让她心脏狂跳,后背甚至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猛地抓住苏墨的手,指尖冰凉,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压低到极致:“三妹……你……你告诉姐姐……你究竟是谁?”
话一出口,屋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
苏墨没有挣脱,也没有惊慌失措。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姐姐,那双黑亮的眸子里没有孩童的天真,也没有被戳穿的恐惧,只有一片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
良久,苏静姝自己先松开了手,像是被那平静的目光烫到一般。她颓然靠回引枕上,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我不该问……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三妹,是苏家的女儿。”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多了几分决绝和释然。不管妹妹身上发生了什么,有着怎样的秘密,她们血脉相连,命运与共,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重新握住苏墨的手,这次力度轻柔却坚定:“三妹,你说得对。权势很重要,我们必须要有。不仅仅是为了不受欺负,更是为了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姐姐在这后宅之中,会尽力周旋,为你二哥,也为将来……或许能挣得一丝话语权。你在外面,也要好好的,照顾好爹娘,帮衬着二弟。”
苏墨重重地点头,反握住姐姐冰凉的手:“姐姐,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的。苏家,不会再任人欺凌。”
姐妹俩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一种无声的、超越言语的深刻理解和坚固同盟在空气中凝聚。她们不再去探究那匪夷所思的早慧从何而来,而是选择了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
窗外月色如水,室内烛光温暖。这一夜的深谈,如同一把钥匙,打开了姐妹间最深层的心扉,也让她们未来的道路,更加清晰地交织在一起,为了共同的目标——家族的命运和彼此的尊严,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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