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赞誉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荡开,终会渐次平息。苏府深院,依旧沿着自己的轨迹运行,将外界的喧嚣谨慎地隔绝在高墙之外。只是众人看向摇橹中那小小人儿的目光里,除了天然的疼爱,又悄然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郑重。
春光愈发秾丽,庭中两株海棠,老树新枝皆披上绿装,郁郁葱葱。就在这满院生机流动之时,一位客人的到来,在苏府激起了不同于皇帝垂询的、另一种沉静而深远的波澜。
这位客人,便是名满天下的大儒,晦庵先生。
先生姓程,名邈,字元晦,世人尊称晦庵先生。其学问渊深如海,经史子集无所不通,更兼品行高洁,曾屡拒先帝征召,言“愿为野老耕读,不为帝师羁縻”,风骨为天下士林景仰。他与老国公苏擎乃是年少微末时的故交,此番云游至京,便下榻于苏府西苑。
先生喜静,平日里只在西苑书房读书、着述,或与老国公手谈一局,等闲不见外客。府中上下皆知这位老先生是连皇帝都请不动的人物,无不心存敬畏,行走至西苑附近,都下意识放轻了脚步。
这日清晨,露珠未曦,苏衡与陆夫人抱着已满三岁、行走已然稳当的苏云璋,来到了西苑书房门外。小家伙今日穿着一身雨过天青色的软缎小袍子,领口袖边绣着精致的缠枝海棠纹,更衬得他玉雪可爱,眉眼如画。
“璋儿,待会儿见了先生,要懂礼数,不可吵闹,记住了吗?”陆夫人蹲下身,仔细替他理了理衣襟,柔声叮嘱。
苏云璋仰着小脸,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没有寻常孩童面对陌生环境的怯懦,反而是一片清澈的澄净。他点了点头,声音奶气却清晰:“记住了,母亲。”
苏衡深吸一口气,亲自叩响了书房那扇虚掩着的、散发着古旧木香的房门。
“进来。”门内传来一道平和舒缓,却自带一股沉静力量的声音。
三人推门而入。书房内陈设极为简朴,一桌一椅,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堆满了各式线装书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旧纸特有的味道。晦庵先生正临窗而坐,手持一卷书,闻声抬眼望来。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身半旧的藏青色直裰,目光温润,却仿佛能洞彻人心。
“晚辈携妻儿,前来拜见先生。”苏衡躬身行礼,陆夫人也敛衽为礼。
晦庵先生目光在苏衡夫妇面上一扫,微微颔首,算是还礼,随即,那深邃的目光便落在了被陆夫人牵着小手、站在前方的苏云璋身上。
小家伙不躲不闪,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回望着他,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杂质,只有纯粹的好奇与一种近乎天然的沉静。
“这便是云璋?”晦庵先生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正是犬子。”苏衡恭敬答道,心下不免有些忐忑。他深知这位老友眼光之犀利,性情之孤高,等闲人物难入其眼。
晦庵先生放下书卷,朝苏云璋招了招手:“孩子,过来。”
苏云璋抬头看了看母亲,见陆夫人微微点头,便松开她的手,迈着稳稳的小步子,走到了晦庵先生跟前。他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依偎过去,而是在距离书案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仰着头,认真地望着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者。
先生看着他,他也看着先生。一老一少,无声对视。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海棠叶片的沙沙声。
半晌,晦庵先生忽然伸出枯瘦但洁净的手指,指向窗外那株老海棠树,问道:“认得那是什么树吗?”
“海棠树。”苏云璋声音清脆。
“哦?”先生眉梢微动,“何以见得?”
小家伙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很简单,理所当然地答道:“祖爷爷说,它和我同一天扎根在这里。它开花的时候,很好看,香香的。”
没有引经据典,只是孩童最直观的感受与记忆,却带着一种质朴的真实。
晦庵先生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他又指了指书案上那方苏云璋抓周时抱过的青玉镇纸:“此物何用?”
“压书,压纸。”苏云璋答得简练,目光却在那温润的玉质上流连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喜欢它?”
“嗯。”小家伙用力点头,“它很安静,不吵。”
“不吵?”这个回答似乎取悦了晦庵先生,他唇角竟微微弯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弧度,“物本无声,何来吵闹?”
苏云璋歪了歪小脑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伸出小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那些金闪闪的,亮晶晶的,看久了,眼睛和这里,会觉得吵。它不会。”
他指的是抓周时那些金玉珠宝。晦庵先生闻言,眼底的欣赏之色更浓了些。能于繁华炫目中,感知到“静”的可贵,这份心性,远超同龄,甚至许多成年人都未必能有此觉悟。
先生不再发问,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苏云璋也依旧安静地站着,不焦不躁。阳光透过窗棂,洒在这一老一少身上,勾勒出一幅奇异而和谐的画面。
过了许久,晦庵先生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小小的云璋,看向一旁紧张等待的苏衡夫妇,最终落在老友苏擎脸上。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此子眸清神澈,灵台澄明,更有静气内蕴,不慕外喧。非是池中之物,乃天生读书种子,蕴藏璞玉之质。”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若蒙不弃,老夫愿倾囊相授,收其为关门弟子。”
一言既出,苏衡与陆夫人皆是心头巨震,随即涌上难以言喻的狂喜!能被晦庵先生认可已属不易,竟能得他亲口允诺收为关门弟子,这是何等机缘!
老国公苏擎更是哈哈大笑,声震屋瓦,走上前重重拍了拍晦庵先生的肩膀:“好!好你个程元晦,总算没白费老夫一番心思!我这孙儿,就交与你了!”
晦庵先生无奈地看了老友一眼,摇了摇头,目光重新落回苏云璋身上,变得严肃而深邃:“云璋,你可知,何为‘学’?”
三岁的孩童,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正式问题问住了,他微微蹙起小小的眉头,认真思索着。片刻,他抬起眼,看向先生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书卷,又看了看先生清癯而智慧的面容,不太确定地、试探性地答道:
“学……是不是,像祖爷爷种棠树一样?把好的东西,种到心里,让它长大?”
这个充满童真却又寓意深远的比喻,让晦庵先生彻底怔住。他看着眼前这玲珑剔透的孩子,仿佛看到了一块未经雕琢却已宝光内蕴的绝世璞玉。
他缓缓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苏云璋柔软的额发,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欣慰与期待。
“善。”晦庵先生的声音低沉而郑重,“那从今日起,老夫便为你,垦殖心田。”
窗外,海棠枝叶轻摇,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场注定将影响深远的师徒相遇,低声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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