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礼的庄严肃穆与府中宴饮的喧嚣余韵尚未完全散去,次日清晨,一袭崭新公服、头戴爵弁的苏子珩便随着父亲苏衡,乘着规制的马车,前往宫城谢恩。及冠乃人生大事,皇帝此前既有赏赐,依礼需入宫叩谢天恩。
宫阙重重,侍卫肃立。穿过一道道宫门,行走在空旷而漫长的御道上,脚步声回荡,更显出一种无形的威压。苏衡步履沉稳,目不斜视。苏子珩紧随其后,虽是新换的礼服略显厚重,爵弁压顶亦有些不适,但他的步伐却不见丝毫紊乱,背脊挺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沉静如水。十五年的教养与积淀,在此刻化为骨子里的从容。
在建章宫侧殿等候片刻,便有内侍前来引他们入内。殿内不似正殿大朝会那般开阔,布置更为雅致精洁,熏香袅袅,皇帝萧庭曜并未身着正式朝服,而是一身明黄色常服,坐于临窗的暖榻上,正批阅着几份奏章。太子萧景睿则侍立在一旁。
“臣苏衡(苏子珩),叩见陛下,陛下万岁。叩见太子殿下。”父子二人依礼参拜。
“平身,赐座。”皇帝放下朱笔,抬起头,目光先是落在苏衡身上,微微颔首,随即便转向了苏子珩。那目光带着审视,锐利而深沉,仿佛要穿透这新晋少年的皮囊,直抵其灵魂深处。数年过去,当年那个引得他金口赞誉“辅国之良臣”的孩童,如今已是及冠的少年,风姿气度,果然未曾令人失望。
“子珩,”皇帝开口,声音平和,却自带威严,“昨日冠礼,晦庵先生赐你此字,朕已听闻。‘身佩玉珩,心守其度’,先生期许甚高啊。”
苏子珩起身,躬身回道:“回陛下,先生厚爱,赐字勖勉,臣唯有惕厉自省,时刻谨记,方不负圣恩与师长教诲。”
“嗯。”皇帝不置可否,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拨弄着浮叶,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既已加冠,便为成人。于这天下事,可有见解?近日朝中热议漕运改制与边关互市二事,你且说说看。”
这两个问题,一个涉及国内经济命脉,一个关乎边疆稳定与外交,皆是当下朝堂争论的焦点,极为敏感复杂。苏衡在一旁,心中不由一紧,为儿子捏了把汗。
然而苏子珩神色不变,略一沉吟,便清晰答道:“陛下垂询,臣浅见,恐有不足。漕运乃国脉所系,积弊已久,冗员、耗损、河道淤塞,皆为大患。改制当以‘清、通、节’三字为要。清者,清厘冗员,严查贪墨,使漕利归于国帑与民;通者,疏浚河道,改进舟船,保其畅通;节者,优化路线,减少不必要的转运与损耗。三者并行,或可渐收成效。”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边关互市,臣以为,堵不如疏。北戎虽悍,亦有所需。严加管控,限定品类,既可换取我所需之马匹、毛皮,补充军资,亦可使其依赖我朝茶盐铁器,渐收羁縻之效,化干戈为玉帛,胜于连年征战,空耗国力。然,互市之权,必须牢牢掌控于朝廷之手,严防奸商资敌,更需边军强盛,以为震慑,方能保互市之利,而去其害。”
他的回答,引据并不繁多,却条理分明,直指核心,既有对现状的清醒认知,又有切实可行的方略思考,更难得的是那份超越年龄的全局眼光与务实精神,将“利”与“害”、“刚”与“柔”的关系剖析得极为透彻。
皇帝听着,拨弄茶盏的手渐渐停了下来,眼中锐利的光芒渐渐转为惊讶,继而化为毫不掩饰的欣赏。他并未立刻评价,而是看向侍立一旁的太子:“景睿,你以为子珩所言如何?”
太子萧景睿与苏子珩年纪相仿,亦是聪慧勤勉之辈,他仔细回味了一下苏子珩的话,恭敬答道:“回父皇,苏公子所言,切中肯綮。尤其是边关互市‘堵不如疏’之论,与儿臣近日所读《孙子兵法》‘不战而屈人之兵’颇有相通之处,儿臣受教。”
皇帝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落回苏子珩身上,这一次,带着一种发现瑰宝般的喜悦:“好!好一个‘清、通、节’!好一个‘堵不如疏’!苏卿,你生了个好儿子啊!”他朗声笑道,“朕记得你幼时作《春江赋》,便有吞吐山河之气,如今及冠,论及经世实务,竟也能如此洞悉明澈,引势利导。晦庵先生教导有方,你自身亦是用功至勤。”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苏子珩再次躬身,语气依旧平稳,“此皆赖陛下治下,海晏河清,方容臣等安心读书,略窥门径。先生常教导,学问之道,当用于社稷民生,臣不过是将平日所学所感,直陈于陛下面前。”
不骄不躁,不忘师恩,不昧本心。皇帝看着他沉静如玉的面容,心中愈发满意。此子不仅才学出众,心性更是难得。他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子珩,你已及冠,可曾想过出仕?朕可许你入翰林院,或是在六部观政,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连苏衡都感到意外。如此直接地许以官位,可见圣心之悦。
然而,苏子珩却并未立刻谢恩,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坦诚地望着皇帝,声音清晰而坚定:“陛下天恩,臣感激涕零。然,臣虽已加冠,学问根基尚浅,于民生吏治,更少历练。冒然出仕,恐有负圣望。臣恳请陛下,容臣再随先生潜心修学数年,游历四方,增广见闻,待学识稍厚,阅历稍丰,再为陛下效力,为朝廷分忧。”
他竟拒绝了!不是以年幼推脱,而是以学识未厚、阅历未丰为由,恳请继续深造!
皇帝愣住了,随即,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感慨。多少少年才子,一朝得名,便恨不能立刻平步青云,而此子,却能在这等诱惑面前,保持如此清醒的头脑与谦逊的态度,深知厚积薄发之理,其心志之坚,远非常人可比。
“好!好!”皇帝连连点头,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不慕虚名,不求速成,沉心静气,厚植根基。子珩,你果真未令朕失望!准你所奏!待你学成之日,朕必虚席以待!”
“谢陛下隆恩!”苏子珩与苏衡一同拜谢。
又叙话片刻,皇帝赏下笔墨纸砚等物,父子二人才告退而出。
走出建章宫,重新沐浴在春日阳光下,苏衡看着身旁气度沉静、光华内敛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作一句轻叹,拍了拍他的肩膀:“吾儿,甚好。”
苏子珩微微一笑,目光望向宫墙外辽阔的天空。御前对答,从容不迫,展现经世之才,固是好事。但他更知道,皇帝那句“虚席以待”的背后,是更高的期许与更重的责任。前路漫漫,他方才起步。
而此刻,他心中所念,依旧是先生书房的那片宁静,是亟待深入的学问之海,是尚未亲眼目睹的万里河山。冠冕加身,是荣耀,更是鞭策。他苏子珩之路,当一步一个脚印,踏实而坚定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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