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的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将世界一分为二。
门内，是无影灯下寂静却惊心动魄的战场。
冰冷的光束如同审判台的聚光灯，精准地打在年轻特警队员苍白的腹部。空气凝滞，只剩下器械碰撞的清脆声响、麻醉机规律而单调的低鸣，以及张主任低沉到几乎耳语的指令，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刀。”
“组织剪。”
“吸引器，跟上。”
当手术刀划开皮肤，层层深入，最终打开腹腔的瞬间，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肠道内容物特有的、带着腐败气息的味道，猛地扑面而来！视野之内，堪称惨烈——暗红发黑的积血如同泛滥的沼泽，几乎淹没了所有脏器原本的形态，破裂的小肠袢狰狞地翻卷而出，破裂的肠系膜血管仍在顽固地、一下下地渗着血，像是生命最后不甘的喘息。
简心感到自己的心脏骤然被攥紧，但她的双手——那双经历过无数次锤炼的手——却稳如磐石，没有一丝颤抖。
她迅速递上温湿的油纱垫，协助张主任小心地将那些失去活力的肠管暂时推移开，试图在血泊中寻找罪恶的源头。
“吸引器！最大负压！”她的声音透过口罩，异常冷静，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强大的吸引力发出嘶嘶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贪婪地吞噬着腹腔内泛滥的积血，视野在血雾中艰难地逐渐清晰，但那个致命的出血点，依旧狡猾地隐匿在组织的迷宫深处。
时间在无声中疯狂流逝，每一秒都伴随着监护仪上危险数值的跳动。
“找到了！肠系膜上动脉分支破裂！”张主任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那破裂的血管断端，像被拧坏了开关的水龙头，鲜血正汩汩地、持续地涌出，带走着年轻的生命力。
“无损伤镊。血管钳。”简心的回应快如闪电，动作精准流畅，没有丝毫冗余。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锁定在那小小的、却足以致命的出血点上。
她配合着张主任的动作，用精细的无损伤钳小心而又稳固地夹持住破损血管的两端，为张主任那柄精巧的血管钳创造空间。当血管钳“咔哒”一声合拢，将那喷涌的源泉扼住时，手术室里仿佛所有人都无形中松了一口气。
但这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的三个多小时，是一场更为漫长、更为精细的无声搏杀。
清理残余积血，一寸寸地检查并修补多处破裂的小肠，仔细探查是否有其他隐匿的脏器损伤……简心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投入其中，额头的汗水汇聚成流，不断沿着眉骨滑落，有时甚至模糊了护目镜的边缘，她只能快速地甩头将其震开。
手术服下的刷手衣早已被汗水彻底浸透，湿冷地黏在背上，带来一阵阵令人不适的冰凉。她像一架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完全依靠本能和训练在运转，视野里只有需要结扎的血管、需要缝合的肠壁、需要打结的缝线。
当最后一针缝线被打上一个牢固的、象征着阶段胜利的方结，张主任小心翼翼地将修复好的肠管归还回腹腔，开始进行关腹缝合时，手术室里那根紧绷了数小时的弦，才终于微微松弛了一些。
监护仪上，心率和血压的数值虽然依旧偏低，但已经顽强地脱离了那片代表死亡的红色区域，呈现出一种虽然虚弱却相对平稳的节奏。
“腹腔冲洗干净，器械纱布清点无误。”器械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确认。
“准备关腹。”张主任的声音透出深沉的倦意，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悬崖边拉回生命的、沉重的欣慰。
简心协助完成最后的缝合。当敷料覆盖住那道长长的、象征着生死搏斗痕迹的伤口时，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感，才如同海啸般从四肢百骸席卷而来。她缓缓地、极深地吸了一口气，手术室内冰冷的、混合着血腥和消毒水的空气涌入肺腑，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奢侈的“活着”的实感。隔着口罩，她与张主任短暂地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写着同样的沉重与庆幸——这一关，暂时闯过来了。
门外，是另一个煎熬的战场。
时间对于坐立难安的厉北宸来说，几乎失去了意义。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如同钝刀割肉。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眼的“手术中”红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牢牢吸附着他全部的注意力。他背脊僵直地抵着冰冷瓷砖，双手在裤兜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是他保持清醒、对抗内心那片无边恐惧的唯一方式。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年轻队员平日训练时生龙活虎的样子，咧着嘴傻笑叫他“头儿”的模样，还有……最后他被抬上担架时，那张灰败到极致的脸。各种可怕的念头如同黑色的潮水，不断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
他试图用无数次任务中锤炼出的意志去压制，但那关乎生死、关乎他身为队长却未能护其周全的愧疚与恐惧，几乎要将他撕裂。走廊里空寂无人，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闷响。
当手术室的大门终于被推开时，那声响如同惊雷，劈开了他混沌的世界。
简心走了出来，巨大的疲惫感让她的脚步有些虚浮，湿透的刷手衣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寒意，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她摘下口罩，贪婪地呼吸着走廊里相对清新的冰冷空气，试图驱散鼻腔里萦绕不散的血腥味。
几乎是同时，她感受到了那道几乎要实质化的、灼热而紧绷的视线。
她转过头，看到了阴影里的厉北宸。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但整个人的状态却完全不同了。听到门响的瞬间，他猛地抬起了头，那双布满骇人红血丝的眼睛，如同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面翻滚着太多太沉重的东西——濒临极限的焦虑、孤注一掷的期盼、以及一种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对最终审判的恐惧。他死死地盯着她，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岩石，嘴唇紧抿，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等待那个决定生死、也决定他灵魂归宿的答案。
简心停下脚步，隔着几步的距离，清晰地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般的气息，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断裂。她再次深吸了一口气，让冰冷的空气刺激着自己同样疲惫不堪的神经，然后，迎着他那几乎能灼伤人的目光，清晰地、平稳地开口：
“手术很成功。”
五个字，如同世界上最神奇的咒语。
厉北宸插在裤兜里的手瞬间死死攥紧，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声，泛出极致的青白色。他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仿佛不敢置信。
简心继续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命，保住了，但他可能得在IcU待几天。”
“命保住了”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体内某个紧闭的闸门。他紧绷如铁塔般的身躯，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近乎坍塌的方式，猛地、长长地松懈下来。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释放出的、无法伪装的松弛，仿佛支撑了他几个小时的钢铁骨架在瞬间被抽走。
他闭上了眼睛，喉结剧烈地、艰难地上下滚动着，像是在拼命吞咽着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压力和那不敢奢望的狂喜。再睁开眼时，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巨大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如释重负冲刷着之前的阴霾，露出底下深藏的后怕，劫后余生的感激剧烈地搏动着，甚至还有一丝迅速被掩藏起来的、属于普通男人的、劫后余生般的脆弱水光。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塞在喉咙口，感谢、追问、确认……但最终，所有汹涌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极低的、沙哑得几乎破碎的：
“谢谢……”
这声轻如耳语、却重若千钧的“谢谢”，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简心疲惫而麻木的心湖中，漾开了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
她看着他布满疲惫风霜却轮廓清晰的脸，看着他肩头那大片已经变为暗褐色、却依旧触目惊心的血迹——那是守护的印记，也是牺牲的证明。看着他此刻卸下所有冷硬伪装后，流露出的最真实、最不加掩饰的情感——一个会因为战友存活而仿佛重获新生的普通人。
数月前车祸现场那个冰冷斥责她的身影，那个臂章上带着审判意味的“017”，在这一刻，似乎被眼前这个有血有肉、会恐惧、会感激、会为同伴牵动所有心绪的真实形象所覆盖、所淡化。
“职责所在。”简心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语气平淡无波地回应了这三个字。她不再停留，侧身，与他擦肩而过，走向返回办公室的电梯，将那混合着巨大喜悦与沉重疲惫的空气，留给了他独自消化。
这一夜，太长，太沉重。但至少，黎明将至，而生命，顽强地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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