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新家峁西头的皮革作坊却一直紧闭着门窗,不是怕热,而是怕臭。作坊里,三个大池子泡着几十张生皮,褐色的液体表面浮着油脂和碎肉,苍蝇嗡嗡乱飞。
作坊主老耿蹲在池边,用木棍搅了搅池水,眉头皱成了疙瘩。“这批羊皮,泡了十天了,毛还难脱。再泡,皮就烂了。”
旁边帮工的小顺捏着鼻子:“耿叔,这味儿……熏得我三天吃不下饭。咱这皮革生意,真不是人干的。”
老耿叹口气。他是山西来的皮匠,战乱中逃到新家峁,凭手艺在联盟落了脚。联盟养殖业发展起来后,屠宰的牛羊猪皮越来越多,皮革加工就成了迫切需求。李健找到他,让他组建皮革作坊,他答应了,但实际干起来才发现问题重重。
传统皮革加工,主要靠经验:生皮用石灰水浸泡脱毛,再用硝石(火硝)或明矾鞣制。过程漫长(少则一月,多则数月),臭味大,质量不稳定,还浪费大量水和材料。
“得改。”老耿咬牙,“李盟主说了,要科学化。可这皮子的事儿,咋科学?”
正发愁,作坊门被推开了,李健带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来。年轻人二十出头,斯文模样,背着一个木箱。
“老耿,给你介绍个人。”李健说,“这是杨文远,学堂毕业的,读过不少杂书,对格物致知有兴趣。我让他来帮你改进皮革工艺。”
老耿打量杨文远,心里嘀咕:一个读书人,能懂皮子?
杨文远却恭敬行礼:“耿师傅,我是来跟您学习的。李盟主给我讲了些皮毛处理的道理,但具体还得您指点。”
态度诚恳,老耿脸色稍缓。“那……先从看皮子开始吧。”
杨文远在皮革作坊泡了三天,记录下所有工序:浸水→脱毛→鞣制→刮脂→晾晒→整理。每道工序的时间、用料、问题,都详细记录。
第三天晚上,他在油灯下整理笔记,发现了几个关键问题:
一、脱毛不彻底:石灰水浓度凭经验,时高时低。浓度低脱毛慢,浓度高损伤皮纤维。
二、鞣制效率低:硝石鞣制需时一至三个月,且硝石昂贵(要外购)。明矾鞣制快些,但皮板硬,易吸潮。
三、污染严重:浸泡液中含有石灰、蛋白质、油脂等,直接排入河中,污染水源,臭气熏天。
四、浪费材料:脱下的毛、刮下的油脂,大多丢弃。
五、质量不稳:同一批皮子,有的软有的硬,有的厚有的薄。
他把问题清单拿给李健看。李健点头:“找出问题,就解决了一半。你打算怎么改进?”
杨文远早有思考:“我想从三方面入手:一是优化脱毛工艺,二是寻找更好的鞣制剂,三是研究副产品利用。”
“好!”李健支持,“需要什么资源,尽管说。”
脱毛是皮革加工的第一步,也是臭味最大的环节。传统用石灰水,原理是利用碱性使毛根松动。杨文远想:能不能找到更温和有效的脱毛剂?
他从学堂书库翻出几本医书和农书,寻找线索。在一本《本草拾遗》中看到:“桑灰汁,可蚀恶肉,去垢。”桑灰?他想起养蚕的桑树,枝条烧成灰,碱性强。
试验开始。杨文远收集了桑树枝、稻草、麦秸等,烧成灰,制成灰汁,测试ph值(用姜黄试纸,李健教的方法)。发现桑灰汁碱性最强,稻草灰次之。
他用小羊皮试验:分别用石灰水、桑灰汁、稻草灰汁浸泡。结果令人惊喜:桑灰汁脱毛效果与石灰水相当,但时间缩短两成,且对皮纤维损伤小。稻草灰汁效果差些,但成本极低。
“桑树咱们有,桑枝以前当柴烧,现在可以利用了。”杨文远兴奋地告诉老耿。
老耿将信将疑,但试了一张皮后服气了:“这桑灰汁,脱毛干净,皮子还显得细腻。关键是味儿小多了!”
但桑灰汁也有问题:桑树资源有限。杨文远又试验了其他植物灰:豆秸灰、棉花杆灰、甚至木灰。最终找到了最佳配方:桑灰汁为主,加少量石灰和草木灰,既能保证脱毛效果,又降低成本。
脱毛时间从十天缩短到七天,脱毛率从八成提高到九成五。
脱毛后的皮叫“裸皮”,需要鞣制才能成为耐用的皮革。传统用硝石或明矾,各有缺点。
杨文远查阅古籍,发现古人还用“油鞣法”(用鱼油等)和“烟鞣法”(用烟气熏)。油鞣的皮革柔软,但不耐水;烟鞣的皮革防腐,但色黑且硬。
“有没有一种材料,兼具柔软和耐久?”他苦苦思索。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去医馆取药,看到刘郎中在用“五倍子”治疗腹泻。五倍子是虫瘿,富含鞣酸。杨文远脑中灵光一闪:鞣酸不就是鞣制剂吗?
他急忙问刘郎中:“五倍子除了药用,还能做什么?”
刘郎中想了想:“染布可用,让布色牢固。哦对了,有些皮匠用它鞣皮,但用得少,因为贵。”
杨文远如获至宝。他立即收集五倍子,熬煮提取鞣酸液。试验发现,五倍子鞣制的皮革,颜色浅黄,质地柔软,防水性还好。但问题还是贵——五倍子要外购,且产量有限。
“能不能用其他含鞣酸的植物替代?”他扩大搜索。橡树皮、栗树皮、石榴皮、茶叶渣……一一试验。最终发现,本地常见的橡树皮和栗树皮,鞣酸含量高,且资源丰富。
橡树皮鞣制的皮革,颜色棕红,质地坚实,适合做鞋底、马具;栗树皮鞣制的皮革,颜色浅棕,柔软有弹性,适合做衣服、皮甲。
更妙的是,植物鞣剂可以循环使用:鞣制后的废液,补加新料后可再次使用。这大大降低了成本。
杨文远还试验了“复合鞣法”:先用植物鞣剂初步鞣制,再用少量明矾或硝石加强。这样既保留了植物鞣的柔软,又提高了耐用性,时间还缩短了一半。
皮革加工的副产品——毛和油脂,以前大多浪费。杨文远研究后发现,这些都是宝。
毛:羊毛可纺线织毯,兔毛柔软可做冬衣衬里,猪鬃硬挺可做刷子。他请纺织工坊的春娘帮忙,试验羊毛清洗和纺线技术;请木工坊做刷子柄,猪鬃胶粘固定。
油脂:皮脂和皮下脂肪,熬煮后可得粗油脂。粗油脂可做肥皂(李健教了简易制法),也可做润滑剂、照明燃料(油脂灯)。熬油剩下的油渣,还能做饲料添加剂。
甚至脱毛和鞣制的废液,经过沉淀和稀释后,可以肥田——虽然肥效不高,但总比污染河流好。
单点突破后,杨文远和老耿一起,重新设计了整个皮革加工流程:
1. 预处理:生皮立即盐腌(防腐),运到作坊后先清洗去盐。
2. 脱毛:用优化配方的植物灰汁浸泡5-7天,脱毛率95%以上。
3. 刮脂:脱毛后立即刮去皮下脂肪和残肉,脂肪熬油,肉渣做饲料或肥料。
4. 鞣制:橡树皮或栗树皮熬汁,浸泡裸皮15-20天,中间翻动两次。如需加强,再用复合鞣法处理5天。
5. 整理:鞣制后清洗,晾晒至半干,用刮刀伸展,使皮革平整。如需染色,用植物染料浸泡。
6. 成品:根据厚度和质地,分级存放。优等皮做皮甲、皮衣;中等皮做鞋面、马具;次等皮做鞋底、工具套。
整个流程从原来的2-3个月缩短到1个月左右,质量却更稳定。
新工艺需要新设施。李健批了经费,皮革作坊全面改造:
——建专用浸泡池,分脱毛池、鞣制池、清洗池,池底有排水口,废液导入沉淀池。
——建油脂熬煮间,有排烟道,减少油烟污染。
——建原料仓库,分类存放生皮、植物原料、成品革。
——建副产品加工间,处理毛和油脂。
作坊还制定了操作规程和卫生标准:工人需穿围裙戴手套;每日清扫;废料分类处理;成品革按标准分级。
老耿看着焕然一新的作坊,感慨:“我干了三十年皮匠,从没想过这行当还能这么干。文远啊,你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杨文远腼腆地笑:“是李盟主的指导,还有耿师傅您的经验。咱们结合,才出了成果。”
新工艺运行两个月后,经济效益显现。
首先是成本下降:植物灰替代部分石灰,节省三成;植物鞣剂替代硝石明矾,节省五成;副产品销售,抵消两成成本。整体成本下降四成。
其次是质量提升:皮革柔软度、均匀度、耐久性都优于传统工艺。联盟内部试用后评价很高。
第三是产能提高:周期缩短,同样人手,月加工皮革从五十张提高到一百张。
第四是环境改善:臭味大减,废水经沉淀后排放,污染减轻。工人工作环境好了,愿意干这行的人多了。
李健查看报表后很满意:“皮革加工是养殖业的下游产业,也是重要的军需民用品产业。你们做得很好。”
皮革作坊成了技术培训基地。杨文远编写了《皮革加工技术手册》,图文并茂,不仅讲操作,还讲原理。老耿负责实操教学。
第一批培训了十个学徒,三个月出师,能独立操作。这些学徒又带新人,技术快速扩散。
杨文远自己也在成长。他从一个只懂书本的书生,变成了既懂理论又能实操的技术专家。他还开始研究皮革染色、印花、防水处理等高级技术。
“我想做出不褪色的彩色皮革,还想做出不怕水的油皮。”他对李健说。
“一步步来。”李健鼓励,“先把现有工艺固化,再求创新。”
皮革加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多重影响。
就业:作坊现有工人二十人,加上原料收集、运输、销售等,提供了三十多个岗位。许多半劳力(如轻微残疾者)也能参与刮脂、熬油等轻体力活。
产业链延伸:皮革成品带动了皮具加工业——鞋匠、鞍匠、皮甲匠等开始出现。甚至有人尝试做皮包、皮箱等日用品。
军事应用:优质皮革是制作皮甲、马具、箭囊的重要材料。民兵队派人来考察,准备订购皮甲。
观念变革:人们看到,通过科学研究,传统肮脏低效的皮革加工,可以变成清洁高效的现代产业。这再次证明了“科学”和“创新”的力量。
李健和老耿、杨文远站在作坊外的新晾晒场。场上挂着几十张鞣制好的皮革,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棕红色光泽。
“这些皮子,很快会变成皮甲,保护咱们的民兵;变成皮靴,让农人下地不伤脚;变成皮囊,装水装粮方便耐用。”李健说,“你们的工作,很有价值。”
老耿摸着最近的一张牛皮,手感柔韧:“我这辈子,第一次做出这么匀称的皮子。以前总觉得皮匠是下等活,现在觉得,这也是门学问。”
杨文远则看着远方:“耿师傅,我觉得还能改进。比如,能不能设计机器刮脂?能不能控制鞣制温度加速反应?还有,皮革的分级能不能更精细……”
他的思绪已经飞向下一个目标。
风吹过,皮革微微晃动,像在点头。在这个曾经只有臭气和污水的角落,科学和技术,正悄然改变一切。改变工艺,改变产品,改变人。而这一切改变,都指向同一个目标:让新家峁的人们,活得更好,更有尊严。
皮革作坊的烟囱冒着轻烟——那是熬油间的烟,经过过滤,已不再呛人。这烟,是生产的信号,是进步的标志。在明末的乱世中,这样的信号,弥足珍贵。因为它意味着:这里还有人在建设,在创造,在向着文明前进。虽然步伐不大,但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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