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被三支红色响箭硬生生撕裂。箭啸声尖利如锥,刺进新家峁每一个睡梦中人的耳朵。
苏婉儿正给承平系兜肚,手一颤,带子打了死结。窗外,急促的梆子声已如暴雨般砸来——三急两缓,是最高等级的敌袭警报。
安宁光着脚从里屋跑出,小脸煞白。
“莫慌。”婉儿强压心跳,迅速给承平套上外衫,又从柜顶拽下两个灰布包袱——那是早就备好的“避难包”,里头有三日干粮、水囊、火折、伤药。她自己则抓起桌上的短刀,那是李健上月给她的,刀鞘上刻着个“安”字。
院门被拍响,是妇女互助会的秀云:“李夫人,快!按三号预案,往南山洞!”
街上已是一片有序的匆忙。男人们提着刀枪往营房跑,女人们牵着孩子、扶着老人往南涌。没有哭喊,只有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催促声。孩子们被母亲紧紧攥着手,大的带着小的,像溪流归涧般汇入人潮。
婉儿抱着承平,牵着安宁,随人流移动。她回头望了一眼——了望塔上,李健的身影立在垛口边,正用望远镜观察北方。晨光给他轮廓镀了层金边,稳得像山。
民兵营房里,五十名快速反应队员正以令人窒息的速度披甲。
李定国站在队列前,沙漏里的细沙簌簌下落。他今日特意穿了全套第五版皮甲,腋下的活动甲片随他抬臂检查装备而滑动,铜扣在晨光里闪冷光。
“三十息!”值星官嘶吼。
最后一名队员扣上头盔束带,铁片碰撞声整齐如一声。所有人迅速列队完毕,呼吸微促,眼神却沉静。他们知道这是演练,但肌肉记忆已把每次警报当真——半年里,这样的突击集合练了不下三十次。
常备民兵的集结稍慢些,但也在一刻钟内完成分组。山口防御队扛着长矛奔向工事,村卫队登上栅栏后的箭楼,转移组已开始疏导最后一批老人。
李健在了望塔上掐着另一个沙漏。“比上次快了一分。”他对身旁的钱老倔说。
钱老倔盯着南山方向,那里,避难的人流正消失在预设的隐蔽小径。“百姓也不乱了。三号预案演练过四次,该谁走哪条道,闭着眼也摸不错。”
但李健的目光钉在北山口。那里,一百名扮演敌军的“蓝方”已出现在地平线上,虽只是举着树枝伪装骑兵,冲锋的架势却带着真刀实枪练出的狠劲。
北山口工事前,第一道壕沟已张开狰狞的嘴。沟底竹签朝上,在薄雾里泛着青白的光——虽是演练,这些竹签却是真的,只是尖端磨钝了。
蓝方指挥是孙小铁。这少年如今是军械组二把手,此刻却带着“敌军”直扑而来。他记得李定国昨夜的交代:“别留情面,往死里攻!真匪来了会跟你讲客气?”
距离三百步,陷阱区开始发威。跑在最前的几个蓝方队员脚下一空,栽进伪装的陷马坑——坑不深,但按规则,落坑即“阵亡”。紧接着绊索弹起,又倒下一片。
孙小铁咬牙:“散开!工兵前出排障!”
但红方不给时间。土墙后,二十架重弩同时抛射,训练用的钝头箭在空中划出低啸。虽无铁镞,但箭杆上涂了石灰,中者留白印——胸腹白印算“阵亡”,四肢算“重伤”。
蓝方冲锋势头为之一滞。他们举起木板盾牌,却在八十步距离遭遇轻弩平射。这个距离,弩箭几乎笔直飞来,盾牌稍歪便中箭。
“冲!冲过去就是肉搏!”孙小铁嘶吼。他知道,一旦贴近日工事,弩箭威力大减。
壕沟到了。宽一丈,跳不过去。蓝方扛来预先准备的木板搭桥,却遭墙头滚木礌石攻击——滚木是草绳捆的麦秸,礌石是包了泥的草球,砸不死人,但按规则,被击中要害者退场。
演练进入最激烈的阶段。蓝方冒“死”架起三座木桥,开始冲锋过沟。红方长矛从垛口刺出,蓝方用木刀格挡,双方在壕沟边缘展开模拟白刃战。
李健在了望塔上看得真切。红方仗着工事地利,以极少“伤亡”挡住了一波波冲锋。但问题也暴露了——弩手装填太慢,两轮射击后出现火力真空;滚木礌石储备不足,一刻钟后已用尽;更关键的是,各防御段衔接有缝隙,几次被蓝方集中突破一点。
一刻钟的攻防时限到,铜锣敲响。硝烟(其实是扬起的尘土)渐散,裁判组开始清点“伤亡”。
蓝方“阵亡”四十五,“重伤”二十,余部撤退。红方“阵亡”八,“轻伤”十五。战术上红方胜,但李定国脸色并不轻松。
演练场中央,双方列队复盘。孙小铁第一个发言,汗水混着尘土在脸上冲出道道沟壑:“咱们输在三点:一是排雷太慢,开局就折了两成兄弟;二是冲锋队形密集,成了活靶子;三是——”他顿了顿,“真打起仗来,谁会给我们一刻钟时限?”
这话尖锐,却真实。李定国点头,转向红方指挥:“你们呢?”
山口防御队长是个黑脸汉子,叫赵大夯,原是石匠出身。“弩箭装填要改进,现在最快也要二十息;滚木礌石得常备,不能现用现找;还有各小队结合部,今天漏了三次,要不是演练,早被突进来了。”
李健走下了望塔,靴子踏在尚温的尘土上。“暴露问题是好事。”他声音不高,却让全场静下来,“但今天最让我满意的不是工事多坚,不是弩箭多利——”他手指扫过在场所有人,“是警报响后那一刻钟里,每个人的反应。”
“营房里,三十息披甲完毕;街巷中,百姓按预案转移,无一人乱跑;工事前,守军各就各位,无一处空岗。”他顿了顿,“这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不是泥夯的墙,是人筑的墙。”
众人胸膛微微挺起。
“但小铁说得对。”李健话锋一转,“真敌不会守规矩。他们可能夜袭,可能火攻,可能围而不打饿死咱们。”他看向李定国,“夜战练了几次?”
“三次。”李定国答,“还不够熟。”
“防火措施呢?”
钱老倔接话:“每户备了水缸沙土,工事涂了泥浆,但若真用火油……”
“那就继续想,继续练。”李健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或苍老的脸,“咱们的家底薄,输不起。所以每次演练,都要当最后一仗来打。”
同一时间,南山避难洞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洞是天然溶洞改造的,深处储了粮水药材,通风口隐蔽。三百多老弱妇孺挤在里头,却不显慌乱。妇女互助会的人分发着干粮和水,几个识字的姑娘在教孩子唱《守家谣》——那是学堂编的,词儿简单上口。
苏婉儿坐在角落石墩上,承平趴在她膝头睡着了,安宁靠着她肩膀,眼睛却盯着洞口透进来的天光。
“怕吗?”婉儿轻声问。
旁边一个老婆婆抹泪:“搁三年前,听到这响箭,早哭爹喊娘了。现在……现在知道往哪儿躲,知道有人护着,心里踏实。”
秀云带着几个年轻妇人正在检查避难包里的物品。“张婶,您这水囊漏了,换我的。”“王婆婆,伤药过期了,回头去医馆领新的。”
一切井然有序,甚至有人摸出针线补起了衣裳——是给前方男人备的替换内衬。昏暗油灯下,针尖起落,拉出细密的线脚。
婉儿看着,心头那点残留的惶然渐渐化了。她想起京城苏家未败时,逢年过节也要演练“走水”,仆妇小厮乱作一团,主子骂奴才蠢。而这里,这些不久前还是流民农妇的女人,已能镇定地组织避难,还能想到带针线补衣裳。
这是怎样一种韧性?
洞外隐约传来演练结束的铜锣声。众人侧耳倾听,片刻,洞口值守的民兵探头:“演练结束,红方胜!可以慢慢回了。”
没有欢呼,只有长舒一口气的声音。人们收拾东西,扶老携幼往外走,秩序依然。
婉儿最后一个起身。她走出洞口,午后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远处北山口,双方队伍正在集结讲评;更远的了望塔上,李健的身影还在那里。
“回家。”婉儿抱起承平,“爹爹也该回了。”
傍晚,李健和李定国登上北山口最高的箭楼。西斜的太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刚刚经历“厮杀”的工事上。
“定国,你觉得咱们现在,真打起来能顶多久?”
李定国扶着垛口,目光投向更北的群山。“若是王嘉胤那种裹挟饥民的流寇,三五千人,依托工事能守十天半月。若是边军……”他顿了顿,“若是孙传庭调边军来,一千精骑就能冲破山口。”
“所以不能只守山口。”李健展开一张手绘地图,手指点向北方十里处的黑风岭,“我要在这里再建一座前哨堡。”
李定国凑近看。黑风岭地势险峻,控扼着北来三条小道,若建堡屯兵,预警纵深能扩到二十里。
“需要多少人?”
“常驻五百十,战时可增至一千五百。”李健用炭笔勾勒堡墙,“砖石结构,配重弩、烽火台、地下仓库。平时哨探,战时迟滞,给本寨争取时间。”
“那要不少砖石人工。”
“值得。”李健目光深邃,“防御要主动,不能总等贼到门前。前出设点,既长眼睛,也亮牙齿。”
他又指向西边河道:“还要造几条巡逻船,控制水路。骑兵……”他看向李定国,“你最想要骑兵,对吧?”
少年眼睛亮了:“是!若有大量精兵,今日演练我能带他们从侧翼突袭,半炷香就能击溃蓝方。”
“一步一步来。”李健收起地图,“先建黑风岭堡,这是今年秋收前的头等大事。”
夜幕降临时,皮甲工坊的灯火又亮起来。今日演练暴露出十几个问题:三件皮甲肩带开线,五件搭扣变形,七件内衬汗湿后缩水……工匠们正连夜修改。
杨文远拆着一件腋下甲片,眉头紧锁。今天的对抗中,这甲片的滑扣在激烈翻滚后卡死了,差点让穿戴者行动受阻。
“得加个保险扣。”他对小铁说,“双扣并联,坏一个还能用。”
小铁在油灯下画新草图,炭笔划过粗纸沙沙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手上已有老匠人的茧子,眼里却还闪着不服输的光。
更远处,医馆里刘郎中正在培训战地医护。今日“伤员”的后送流程暴露出衔接不畅的问题——前线包扎太慢,中转站物资不全,后送担架不够。
“再练!”老郎中少见地发了火,“真打起仗来,你们慢一分,前头就多死一个人!”
灯火一盏接一盏亮起。铁匠铺在改弩机装填机构,木工坊在造新式担架,农业组在核算黑风岭堡的粮草预算……
苏婉儿哄睡了孩子,独坐窗前。她看见丈夫从了望塔下来,往议事堂走去;看见李定国带着几个队长在沙盘前推演;看见秀云领着妇女们把今日用过的避难包拆洗晾晒。
这一切,在京城贵女眼里或许粗陋不堪。可在这崇祯六年的陕北,在这饿殍遍野、流寇如蝗的乱世,这点点灯火,是人亲手点燃的、对抗漫漫长夜的光。
她忽然想起李健说过的一句话:“咱们不是要建什么桃源,只是要让这里的孩子,晚上能安心睡觉,早上能安心吃饭。”
就为这最简单的愿望,这些人愿意三十息披甲,愿意一夜夜改一张皮甲、一架弩机、一个滑扣。
婉儿吹熄了灯。
黑暗里,远处工坊的灯火显得更亮了。像撒在黄土塬上的星子,一颗,一颗,倔强地亮着。
而更远的北山方向,值夜的哨兵正按剑而立。他身上的皮甲还带着白日的尘土,腋下甲片在夜风里微微晃动,铜扣偶尔轻碰,发出细不可闻的叮声。
那声音,是守护的声音。
在这声音里,新家峁的夜,沉静而坚实。
像一块投入乱世洪流的石头,不起眼,却硌脚。
让所有想来践踏的靴子,都要先掂量掂量,硌不硌得疼。
喜欢从陕北到星辰大海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从陕北到星辰大海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