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骸墓地的寂静，是一种有重量的寂静。
这里没有声音，因为真空不传声。但那种无数飞船残骸缓慢旋转、碰撞、又飘开的景象，配上永恒不变的星空背景，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灰鳍号像一具漂浮的尸体，在残骸间缓慢穿行。引擎完全停机，只能依靠惯性移动。船体开裂处泄漏出微量气体，在真空中凝结成冰晶，在船尾拖出一条细细的、闪烁的尾巴。
舰桥里，只有应急照明提供着昏暗的光。秦政坐在控制台前，脸色苍白得像纸。连续两次空间折叠的消耗远超预期，他现在连抬起手指都费劲。
小雨用生命共鸣维持着他的基本生命体征，但女孩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持续的能量输出让她摇摇欲坠。
“哥，你需要休息...”小雨的声音很轻。
“没时间休息。”秦政看向舷窗外越来越近的“燎原号”残骸，“那些协议的‘考古队’可能还在追踪我们。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有用的东西，然后离开这里。”
“可是飞船...”
“用生物修复技术。”秦政调出从研究站下载的资料，“星云蠕虫...这附近应该有。艾拉，扫描周围，寻找生命信号。”
艾拉勉强操作着还能用的传感器：“扫描中...检测到微弱生物信号，来源...就在那艘主力舰残骸内部。数量很多，能量特征和资料里的星云蠕虫吻合。”
“好。”秦政站起身，腿一软差点摔倒，被莎莉扶住。
“我去。”莎莉说，“你这样子，出去就是送死。”
“我去比较快。”秦政摇头，“我的虚空皮肤和星界步足适合在残骸间移动。而且...我想亲眼看看那艘船。”
他看向小雨：“这次你留在船上。我需要你保持生命共鸣场，万一有意外，你能远程支援。”
小雨想反对，但看到哥哥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小心...”
秦政穿上仅剩的一套还能用的太空作业服——虽然他的身体已经不太需要防护，但服装有推进器和通讯设备。他通过气闸舱离开飞船，朝燎原号飘去。
近距离看，这艘星舰的破损更加触目惊心。舰体上布满了能量武器烧灼的痕迹和实弹击穿的破洞。有些地方的装甲板被整个掀开，露出内部扭曲的管道和线缆。更让人心惊的是，在一些破口处，能看到冻结的、姿势扭曲的尸体——那是星火组织的船员，在船体破裂瞬间被抛入真空，瞬间死亡。
秦政从一个较大的破口进入舰体内部。
里面比外面更糟。因为没有重力，所有没固定的物体都漂浮在空中：文件、杯子、个人物品、甚至还有几具穿着星火制服的尸体。尸体在真空中保存完好，脸上的表情凝固在死亡瞬间——有些是惊恐，有些是愤怒，还有些是...平静。
秦政在走廊中穿行。秩序之眼和真理之眼同时开启，扫描着周围环境。
他“看”到了更多细节：墙壁上的弹孔，地板上干涸的血迹（在真空中变成了深褐色的冰），还有那些漂浮的文件上，偶尔能辨认出的文字。
“第三次突围失败...损失战舰十二艘...”
“协议部队数量远超预期...它们好像知道我们的每一步...”
“有内鬼...必须揪出来...”
星火组织的最后一战，充满了背叛和绝望。
秦政来到舰桥。这里破损相对较轻，控制台虽然蒙尘，但基本完整。他走到主控制台前，伸手按上去。
虚空之血的力量注入。
控制台亮起——不是正常的启动，而是回光返照般的最后闪烁。屏幕上一个接一个地弹出窗口，显示着舰船日志的最后记录。
秦政快速浏览。
日志从三个月前开始，记录的是星火组织主力舰队在遗忘星海边缘集结，准备对协议的一个前哨站发动突袭。但行动从一开始就出了问题——航线被泄露，舰队刚进入星海就遭到伏击。
接下来的记录越来越绝望。舰队被分割包围，一艘接一艘被击毁。燎原号作为旗舰，试图组织撤退，但撤退路线也被封锁。
最后一条记录，日期是八十七天前：
“所有逃生通道被封死。引擎受损，无法跃迁。舰上还剩三百二十七人，包括...”
记录在这里停顿了几秒，然后继续：
“包括秦牧云和苏婉。他们要求留下，为其他人争取时间。我批准了。愿星火永存。”
署名是：维克托·雷诺，星火组织第三舰队指挥官。
维克托。秦政想起在阿瓦隆遇到的那个星火残部首领。原来他曾经是主力舰队的指挥官。
记录继续：
“秦牧云启动了‘方舟协议’，将舰船数据库的所有敏感资料加密上传至某个秘密节点。他说，如果计划成功，这些资料会在未来某个时间点自动解密，交给‘正确的人’。”
“苏婉给了我一个坐标。她说，如果舰队覆灭，就去那里寻找‘火种’。我问火种是什么，她只是微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现在，引擎即将过载爆炸。这是我作为指挥官的最后职责：记录真相，然后...与舰共存亡。”
“星火可能熄灭，但灰烬中...会有新的火种。”
记录结束。
控制台的光芒彻底熄灭。
秦政站在原地，久久无言。父母在这艘船上战斗到了最后，然后...发生了什么？他们逃出去了吗？还是和这艘船一起...
他甩甩头，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找到星云蠕虫，修复飞船。
按照艾拉给的坐标，秦政来到引擎室。这里的破损最严重，整个引擎被炸成了碎片，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空洞，直接通向舰外太空。
而在那些引擎碎片之间，爬满了...虫子。
星云蠕虫。资料里描述得一点没错——它们看起来像放大的蚯蚓，但身体是半透明的，内部有星云般的彩色光点在流动。每条大约手臂粗细，长度在一到两米之间。它们趴在金属碎片上，用口器分泌粘液，溶解金属，然后吸收。
秦政靠近时，几条蠕虫抬起头（如果那能算头），用前端的光点“看”向他。它们似乎感应到了虚空之血的能量，不仅没有攻击，反而表现出一种...亲近感。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秦政用意识沟通——不是语言，而是能量层面的信息传递。
蠕虫们理解了。它们开始聚集，然后其中几条体型较大的，从身体中部分泌出大量的粘液。那些粘液是淡金色的，在真空中迅速凝固，形成一种类似胶质的固体。
秦政用容器收集了一些。按照资料，这种粘液就是修复材料，把它涂在破损处，它会自动渗透进金属结构，促进再生。
他装了满满一罐，然后准备离开。
但就在这时，真理之眼突然传来预警！
秦政猛地抬头，看向舰体外部的某个方向。
在残骸墓地的边缘，空间正在扭曲。不是自然现象，而是...跃迁出口正在形成的征兆。
而且不止一个。三个、五个、十个...至少二十个跃迁信号同时出现！
协议的追兵到了。而且这次不是三艘，是一整支舰队！
秦政立刻全速返回灰鳍号。星界步足在真空中连续踏出，每一步都踩在漂浮的残骸上借力，速度快得像一道流光。
他冲回飞船时，舰桥上的其他人也发现了异常。
“二十三个跃迁信号！”线虫尖叫，“正在形成包围网！完蛋了这次真的完蛋了！”
秦政把蠕虫粘液交给艾拉：“用这个修复引擎，能修多少修多少。莎莉，准备武器——虽然可能没用。小雨，维持生命共鸣，我们可能需要硬扛冲击。”
“硬扛？”莎莉苦笑，“老大，我们连护盾都没有。”
“那就用我的身体当护盾。”秦政走到舷窗前，看着那些逐渐成型的跃迁出口，“我新获得的能力里，有一个‘空间偏转力场’，应该能偏转一部分攻击。”
“可是你的状态...”
“没时间担心了。”
第一个跃迁出口完全成型。一艘银白色的飞船驶出，舰首印着巨大的斜线贯穿圆圈标志。
然后是第二艘、第三艘...短短三分钟，二十三艘协议战舰完成了包围。它们没有立刻开火，而是在调整阵型，形成一个立体的球形包围网，把灰鳍号和燎原号残骸围在中间。
接着，中央最大的那个跃迁出口里，驶出了一艘...特别的船。
那不是战舰，更像是一座移动的宫殿。船体是纯白色的，表面装饰着复杂的金色纹路，造型华丽得像艺术品。但它散发的能量波动，比周围所有战舰加起来还要强。
宫殿船的舱门打开，一个身影飘了出来。
那是一个...人。
至少看起来像人。穿着纯白的长袍，金发，面容完美得像雕塑，但眼神空洞，瞳孔是纯粹的银色。他(?)漂浮在真空中，不需要任何防护，就像在自家花园散步一样自然。
秦政的真理之眼疯狂报警：
【警告：检测到超高阶秩序生命体】
【能量等级：行星级巅峰】
【威胁程度：致命】
【建议：立刻逃离】
逃？往哪逃？
白袍人“看”向灰鳍号。他的目光穿透船体，直接锁定在秦政身上。
然后，一个温和但冰冷的声音，在所有人脑海中响起：
“混沌生命体雏形，完美原始基因携带者...还有一群有趣的小虫子。”
“我是‘仲裁者-07’，归一肃正协议下属‘净化议会’成员。奉议会之命，前来执行最终净化。”
“你们有两个选择：自愿接受格式化，成为秩序的一部分。或者...被强制净化。”
秦政走出飞船。他知道，这种级别的敌人，躲在船里和在外面没区别。
“如果我说‘不’呢？”他问。
仲裁者-07微微一笑——那笑容完美得虚假。
“那么，我会很遗憾地...抹除你们。”
他抬起手。只是一个简单的抬手动作，但周围的空间开始凝固！就像水结成冰，灰鳍号和周围的残骸全都被“冻结”在原地，连移动一厘米都做不到！
空间禁锢！
秦政感到巨大的压力。他全力运转混沌熔炉，对抗禁锢，但效果微弱——对方的能量级别比他高太多了。
“哥！”小雨想冲出来，但也被禁锢在飞船里。
仲裁者-07缓缓飘近。他停在秦政面前十米处，仔细打量着这个“混沌变量”。
“有趣的结构。混沌与秩序竟然能在同一体内共存，虽然很不稳定...但这证明了前文明理论的可行性。”
“可惜，不稳定就是最大的罪过。宇宙需要的是永恒的秩序，而不是混乱的变量。”
他伸出手指，点向秦政的额头。
“现在，安息吧。”
指尖凝聚着纯粹的秩序能量，那是足以抹除行星地表所有生命的毁灭之力。
秦政想反抗，但身体被禁锢得死死的。他能做的，只有...
闭上眼睛。
然后，在意识深处，呼唤那个名字。
“虚空之血...帮我...”
没有回应。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额头的瞬间——
异变突生！
整个残骸墓地，所有的飞船残骸，同时开始发光！
不是反射光，而是从内部透出的、各种各样的光：红色的引擎余烬，蓝色的能量泄漏，绿色的生物反应...成千上万种光芒同时亮起，把这片黑暗的空域照得如同白昼！
仲裁者-07的动作停住了。他环顾四周，完美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情绪波动——惊讶。
“这是...”
那些光芒开始汇聚。从每一艘残骸中，都飘出一个淡淡的、半透明的虚影。那是船员的灵魂？还是某种能量残留？
虚影们汇聚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模糊的人形。人形没有五官，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它在“注视”着仲裁者-07。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不是一个人的声音，而是无数声音的合唱，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不同的语言，但表达着同一个意思：
“滚出去。”
仲裁者-07后退了一步——这是开战后他第一次表现出退意。
“星火的...残响？” 他喃喃道，“怎么可能...灵魂应该早已消散...”
“我们从未离开。” 声音的合唱说，“我们在等待...火种的重燃。”
巨大的人形抬起“手”，指向仲裁者-07。无数光芒从残骸中射出，汇聚成一道彩色的洪流，轰向白袍人！
仲裁者-07立刻张开护盾。纯白色的秩序能量形成完美的球形屏障。
彩色洪流撞在屏障上，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屏障剧烈颤抖，表面出现裂痕！
“不可能！” 仲裁者-07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残响的力量...怎么会这么强？！”
“因为我们不是残响。” 合唱声说，“我们是‘记忆’。是无数文明被毁灭时，最后的呐喊。是前文明留下的...最后的反击。”
洪流的力量持续增强。仲裁者-07的屏障开始崩解！
他意识到情况不妙，立刻下令：“所有单位，开火！摧毁这片区域的一切！”
二十三艘协议战舰同时开火。能量光束、实弹炮弹、导弹...所有武器倾泻向残骸墓地。
但那些攻击在进入墓地范围后，全部被那些光芒吸收、转化，反而增强了彩色洪流的力量！
“它们在用协议的攻击对付协议！”艾拉在飞船里惊呼，“这些‘记忆’...它们在吸收秩序能量，转化为自己的动力！”
仲裁者-07的屏障彻底破碎！他被彩色洪流击中，白袍瞬间被撕裂，露出下面银色的机械结构——原来他不是生物，也是某种高级机械造物！
“撤退！” 他尖叫道，“立刻撤退！”
白袍人(机械)冲向宫殿船。二十三艘战舰也停止攻击，开始转向跃迁。
但彩色洪流不给他们机会。洪流分成二十四股，分别追向每一艘船！
惨烈的景象。被击中的战舰就像被投入熔炉的冰块，迅速融化、分解、化为基本粒子。船员的惨叫(通过能量波动传递)在真空中无声回荡。
仲裁者-07的宫殿船被重点照顾。三道洪流同时击中它，华丽的船体像纸一样被撕碎。白袍人想逃，但被一道洪流追上，吞没...
当光芒散去时，二十四艘协议战舰，全部消失。连一点残渣都没留下。
残骸墓地恢复了平静。那些光芒重新分散，回到各自所属的残骸中。巨大的人形虚影也缓缓消散。
最后，只剩下一个虚影留了下来。
那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形象，穿着星火组织的指挥官制服，面容坚毅，眼神温和。
维克托。或者说，维克托的“记忆”。
他飘到灰鳍号前，看向秦政。
“你...是牧云和苏婉的孩子？”
秦政点头。
“他们经常提起你们。” 维克托的虚影微笑，“说你们是他们最大的骄傲，也是...最后的希望。”
“他们...还活着吗？”秦政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虚影沉默了几秒。
“我不知道。燎原号爆炸前，他们启动了某种装置，把自己传送走了。但传送坐标...是随机的。可能在宇宙的任何角落，也可能...”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那个坐标。”秦政想起日志里提到的，“苏婉给你的坐标，是哪里？”
虚影伸出手，指尖点向秦政的额头。一股信息流涌入：
一个星图坐标。不是常规的立体坐标，而是一个“维度坐标”——需要在特定时间、特定位置，用特定方式才能进入。
“那里是‘守望者前哨’，星火组织最后的秘密基地。” 维克托说，“如果还有人活着，应该在那里。但...那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信息了。”
他看向周围的残骸。
“我们这些‘记忆’，是牧云和苏婉留下的最后保险。他们用自己的生命能量，结合前文明的某种技术，把战死者的记忆封存在残骸中。当感知到协议的强大秩序能量靠近时，就会激活，发动最后一击。”
“但只能发动一次。现在，我们的使命完成了。”
虚影开始变得透明。
“孩子，去吧。去找守望者前哨，去找真相，去找...未来。”
“星火可能熄灭，但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反抗...火种就不会死。”
最后这句话说完，维克托的虚影彻底消散。
残骸墓地的光芒全部熄灭。这里重新变回一片死寂的坟场。
但禁锢解除了。灰鳍号恢复了自由。
秦政回到船上。所有人都看着他，等着他做决定。
“修复引擎需要多久？”他问艾拉。
“用星云蠕虫的粘液...大约六小时。”艾拉说，“但只能恢复到百分之四十出力。”
“够用了。”秦政看向维克托给的坐标，“六小时后，我们去‘守望者前哨’。”
“那协议呢？”线虫问，“它们损失了一支舰队，肯定会派更强的来。”
“所以我们要快。”秦政说，“在它们反应过来之前，找到我们要找的东西，然后...消失。”
他走到舷窗前，看着外面那些沉默的残骸。
父母可能还活着。星火可能还有幸存者。
而他们，可能是唯一能把这些碎片重新拼起来的人。
“开始修复工作。”秦政下令，“六小时后，出发。”
团队立刻行动。艾拉和线虫去引擎室，莎莉检查武器系统，小雨则继续维持秦政的身体状态。
秦政坐在控制台前，调出维克托给的坐标。
维度坐标...需要特定条件才能进入。而根据坐标附带的说明，下次“窗口期”在...
七十二小时后。
时间很紧。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在刀尖上跳舞。
灰鳍号开始自我修复。星云蠕虫的粘液像活的一样，在破损处流动、渗透、再生。虽然速度不快，但确实在生效。
而在遥远的协议控制区，某个纯白色的殿堂里，一个声音正在汇报：
“仲裁者-07及其舰队...全部失联。最后传回的信息显示，他们遭遇了‘星火残响’的反击。”
殿堂中央，一个更加宏伟的存在缓缓睁开“眼睛”。那不是生物的眼睛，而是两个旋转的银色漩涡。
“残响...竟然还有这种力量。”
“启动‘最终肃正协议’第二阶段。”
“目标：伊甸。时间：窗口开启日。”
“这一次...要彻底净化所有变量。”
殿堂下方，无数银白色的身影同时躬身：
“遵命。”
风暴，正在汇聚。
而灰鳍号，正驶向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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