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在死寂的黎明中传出很远。
十辆牛车，每一辆都插着一面粗糙的白旗，上面用墨汁潦草地写着八个字：“愿献辎重，乞存残部。”驾车的兵士个个面有菜色，衣衫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们自称是不堪主帅吕布苛待，愤而携粮出逃的屯田兵。
这支诡异的队伍一离开赤焰埠的监视范围，便有数骑快马从雪地中分离，向着北方的黎阳大营狂奔而去。
消息传到逄纪耳中时，他正拥着美姬，喝着温酒。
听完探马的禀报，他猛地推开怀中女子，大喜过望地站起：“天助我也！吕布内外交困，众叛亲离！先是智囊将死，如今连军心都散了！此乃天赐良机，正是我逄纪一战成名，夺其首级之时！”
帐下一名年长的幕僚忧心忡忡地出列劝阻：“将军，吕布虽是莽夫，但其武勇冠绝天下。他既能在冰河之上大破袁谭，此刻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军心涣散？诈降献粮，恐中有诈啊！”
逄纪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悦，冷哼一声：“吕布乃一介武夫，懂什么人心向背？他能赢袁谭，靠的是匹夫之勇和侥幸！如今曹操猜忌，郭嘉将死，他已是困兽。这送上门的功劳，你让我推开？你到底是何居心！”
那幕僚脸色一白，不敢再言。
逄纪再无迟疑，当即披甲上马，厉声喝令：“点兵三千！随我亲赴赤焰埠，接收降兵降粮，一举夺回渡口，为袁公收复失地！”
三千袁军旧部，带着劫后余生的贪婪与对功勋的渴望，浩浩荡荡地向着南方那座孤城压去。
与此同时，赤焰埠帅帐之内，一派肃杀。
貂蝉端坐于织机前，纤纤玉指在无数根彩色的丝线上翻飞。
她并未织出任何具体的图案，只是平静地，一根接一根地，将深色的丝线换成浅色。
每换一根，便有一名影帐女使躬身退出，将一匹新织的云锦送往早已安排好的秘道。
当第十根，也是最后一根深色丝线被一根纯白如雪的丝线取代时，貂蝉的动作停了下来。
她抬起眼，对身侧最后一名女使道：“传信给朱灵，告诉他，可以开始了。”
“喏！”
数个时辰后，一则新的流言在许都的酒肆与官邸间悄然流传：“听说了吗？赤焰埠的镇东将军，好像顶不住压力，打算弃守北逃了！据说他正秘遣心腹南下，想投奔刘表！”
这则流言，精准地麻痹了曹营中某些蠢蠢欲动的神经，也让那些主张立刻增兵监视吕布的声音，暂时沉寂了下去。
赤焰埠东南方，一道被风雪侵蚀出的巨大沟壑之中，死一般的寂静。
吕布和他麾下最精锐的一千二百名并州狼骑，如同一尊尊冰雪雕塑，潜伏于此。
赤兔马的四蹄被厚厚的棉布包裹，防止它不耐地刨动地面发出声响。
那杆曾让天下英雄胆寒的方天画戟，此刻也被白布层层包裹，覆满冰雪，与大地融为一体，只在布幔的缝隙间，透出一点令人心悸的寒芒。
吕布闭着眼，仿佛在假寐，但他的耳朵却在微微翕动，捕捉着风雪中每一丝细微的杂音。
他在等，等一个信号，等他的猎物，踏入早已为它准备好的死亡陷阱。
逄纪的大军终于抵达赤焰埠外五里之处。
他勒马远眺，只见前方城门半开，城墙之上空无一人，连一面像样的旗帜都没有。
那十辆粮车就停在城外一里处，几个“逃卒”正瑟缩着脖子，朝着他的方向拼命招手。
“哈哈哈！果然是一群乌合之众！”逄纪的疑心彻底消散，他挥舞着马鞭，志得意满地大笑，“传我将令，全军缓步压上，先派一队人去接收粮车！待粮草入手，即刻攻城！”
一声令下，数百名袁军士兵如饿狼般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冲向那十辆粮车，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粮食，而是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逄纪甚至亲自策马上前，想要第一个检阅这份“大礼”。
他距离粮车，不过百步之遥。
就在他的亲兵伸手触碰到第一辆牛车的车辕时，异变陡生！
一直站在车旁，看似畏畏缩缩的李孚，眼中陡然爆射出骇人的精光！
他猛地一跺脚，同时拉动了手中一根毫不起眼的麻绳！
“轰——！！”
惊天动地的巨响中，三辆位于最前方的粮车底部猛然翻转，车内满载的根本不是粮草，而是浸透了火油的干柴！
预埋在雪地下的火槽被瞬间引爆，三道火墙冲天而起，将最前面的一批袁军士兵吞噬在烈焰之中！
与此同时，另外七辆粮车的车厢板壁“哗啦”一声尽数倒塌，露出的不是麻袋，而是五十名手持钩镰枪的精锐死士！
他们根本不与敌人缠斗，手中的钩镰枪整齐划一地挥出，专割马腿与人喉！
那些所谓的“逃卒”也在同一时刻暴起发难，他们从怀中抽出锋利的短刃，闪电般转身，从背后捅入那些正兴奋搬运“粮草”的袁军士兵的后心！
“有埋伏！”逄纪肝胆俱裂，声嘶力竭地尖叫。
然而，他的声音被另一阵更尖锐、更致命的声响所淹没。
“咻！咻！咻！”
两侧原本空无一人的低矮沙丘之后，曹性率领的十八名神射手如鬼魅般现身。
他们弯弓搭箭，箭无虚发，目标不是普通士兵，而是袁军中所有的传令骑兵、鼓手和旗手！
一名袁军旗手刚刚惊慌地举起进攻令旗，一支狼牙箭便已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
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至死仍死死攥着那面旗帜。
风雪中，那面歪斜的战旗在火光映照下，竟像一个巨大的、代表着投降的白色符号。
“杀——！”
喊杀声从两翼炸响！
早已埋伏多时的陷阵营轻骑兵，趁着袁军阵型大乱，如两柄尖刀，狠狠刺入敌军柔软的腰腹！
而最恐怖的，是来自正前方的死亡冲锋！
“吼！”
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震得风雪都为之一滞！
那片潜伏着死神的沟壑中，一道血色闪电猛然窜出！
赤兔马四蹄奔腾，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视觉极限！
马背上，那个神魔般的身影撕去了画戟上的白布，露出了它狰狞的真容！
吕布来了！
他如同一颗撞入羊群的陨石，瞬间凿穿了袁军混乱的前阵。
方天画戟在他手中化作一道死亡旋风，每一次挥舞，都带起漫天血雾与残肢断臂。
一扫，三名校尉被拦腰斩断；一挑，两名亲卫被串在戟上，扔出十丈开外！
无人能挡其一合！无人敢正视其锋芒！
逄纪彻底吓破了胆，他疯狂地掉转马头，嘶吼着：“撤！快撤退！”
然而，当他回头望去，却看到了令他绝望的一幕。
那三辆燃烧的粮车，不知何时已被推倒，与后方倾倒的车辆一起，彻底堵死了他来时的道路。
一道燃烧的火障，将他和他的三千精兵，死死地困在了这片血色的屠场之中。
绝路！
片刻之后，战斗平息。
吕布纵马缓缓行来，马蹄踏过满地尸骸，停在了跪地求饶、抖如筛糠的逄纪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刚才还不可一世的袁军监军，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你说我吕布背主求荣，”吕布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般敲在逄纪心上，“那你呢？颜良将军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地抢了他的兵权；文丑将军在前线奋战至死，你却在后方谎报军情，夺了他的帅位——你，配与我谈忠义二字？”
逄纪浑身剧震，他听懂了吕布话中的意思，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磕头如捣蒜：“温侯饶命！温侯饶命啊！是我利欲熏心！只要您饶我一命，我……我愿献出黎阳所有军报！袁绍旧部的布防图、粮道记录……我全都可以给您！”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嗤笑，他没有回答，反而回头，看向身后沉默肃立的曹性，朗声问道：“曹性，你来说，这种人，该不该留？”
曹性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了手中的长弓，弓弦拉满如月，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将军问的是道理，”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可疯子，才在战场上讲道理。”
话音未落。
“嗡——！”
弓弦震响，利箭如流星破空，瞬息而至，精准地射入了逄纪仰起的咽喉。
他的求饶声戛然而止，眼中最后的神采，是无尽的惊愕与不解。
战后清点，此役，歼敌两千余，俘虏近千，缴获战马八百匹。
更重要的是，在逄纪的帅帐中，搜出了大量黎阳乃至整个河北南部的详细布防图与粮道记录。
血腥的捷报快马送抵许都。
司空府内，曹操看着那份由夏侯尚亲笔书写、措辞却极为恭敬的战报，又看着地图上那根代表吕布势力，已然狠狠扎入河北腹地的红色尖刺，久久不语。
一旁的软轿上，郭嘉听完了整个战况的汇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
他挥手让医官退下，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忽然轻声道：
“此人，已非困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他……是学会了如何布置牢笼。”
郭嘉的目光越过许都的城墙，投向遥远的南方天际，那里是荆州与江东的方向。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下一步……他会要地，要权，要一个天下公认的名分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赤焰埠，中军大帐内，血腥味尚未完全散去。
吕布摊开一张刚刚缴获、更为精细的舆图，他的指尖，带着未干的血痕，缓缓划过黎阳、邺城、直至最北方的幽州。
貂蝉为他端来一碗滚烫的肉汤，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道：“夫君，你现在走的每一步，都在教他们害怕。”
吕布没有回头，只是“嗯”了一声。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专注与锐利。
帐外，风雪渐歇。
那十七盏曾一度熄灭的潜伏灯火，在夜幕下再次被一一点亮，光芒比之前更加明亮，也更加冰冷。
灯火下，一群沉默的身影正在接过一柄柄刚刚擦去血迹的战刀——一个只属于“温侯”吕奉先的传说，正在挣脱枷锁，走出牢笼。
战后的第三日，喧嚣与血腥都已沉淀。
李孚接到了一道新的、没有任何多余解释的命令，命他在东郊，将那十辆早已残破不堪的粮车，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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