逗弄了片刻后，太后才抬眼看向侍立一旁，低眉顺目的温珞柠，感慨道：
“这般沉静懂事、不哭不闹的孩子，真是难得。
哀家抱着他，这软软暖暖的一团窝在怀里，倒像是恍惚间回到了当年亲自带着昭华那丫头的时候。
只不过，昭华小时候就是个混世魔王转世，有事没事都要扯着嗓子哭一场，非得把奶嬷嬷折腾得人仰马翻才肯罢休。
哀家那时可是没少操心。头发都多白了几根。”
说罢，太后微微侧头对琼萝道：
“去将哀家收在多宝阁最上层的那对白玉雕福寿双全璎珞圈取来，给小皇子戴上。”
琼萝应声而去，很快便捧着一个紫檀木浮雕喜鹊登梅纹、四角包着錾花银边的锦盒回来。
打开盒盖，只见明黄软缎上衬着一对润泽无瑕的羊脂白玉璎珞圈。
玉圈周身以透雕技法精细地琢出福寿双全的纹样，下坠三颗小巧玲珑、金光灿灿的镂空累丝金铃。
做工极其考究，一望便知是内府造办处顶尖匠人的手艺。
太后亲自挂在小皇子脖子上，慈爱地笑了笑。
“好孩子，这是皇祖母给你的见面礼，保佑你平安长大。”
温珞柠忙垂首恭谨回道：
“能得太后娘娘如此垂爱，是小皇子天大的福气。
日后抚养教导之责，重重艰辛，皆要劳烦太后娘娘您多多费心了。嫔妾心中……甚是感念。”
太后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这般乖巧的孩子，能费什么心神？不过是看着他一日日平安喜乐地长大便好。
再者，皇子日常起居自有乳母、宫人悉心照料。
规矩礼仪有翰林学士们教导。
哀家也不过是张张嘴，从旁看着指点一二，享享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罢了。”
安置好璎珞圈，太后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回温珞柠身上。
或许是爱屋及乌，因着实喜爱小皇子，太后再看温珞柠时，目光中也比往日多了几分温和。
她话锋微转，说道：
“宁嫔，哀家和你见面的次数寥寥，但也看得出来，你是个懂事、识大体的孩子。
陛下将皇子交予哀家抚养，其中深意，你可明白？
温珞柠心头一凛，垂首恭声道：
“嫔妾明白。陛下与娘娘是为皇子殿下计之深远，予他最为稳妥的依仗。嫔妾唯有感激涕零。”
“嗯。”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
“你能如此想，甚好。皇家子嗣，关乎国本，不容有失。
在其位，谋其政，担其责。
哀家会亲自教导皇子，令他明事理、知进退，不负陛下期望，亦不负你今日将他送至哀家身边的这份信任。”
这番话，既是承诺，也是告诫。
温珞柠深深俯首：“嫔妾谨记娘娘教诲，不敢或忘。”
此时，乳母何氏，以及由太后亲自挑选、的老练嬷嬷已静候在一旁。
太后又抱着小皇子细细端详了片刻，才万分不舍地将孩子交到乳母何氏怀中。
随即细细询问起小皇子平日里的饮食时辰、睡眠习惯、喜爱的玩具乃至沐浴时水的温度等琐事。
事无巨细，显是真正上了心。
直至问得差不多了，又叮嘱道：
“仔细些，殿下刚吃了奶，怕是快要睡了。
东暖阁早已收拾妥当，摇篮、暖炉、各色用物一应俱全，你们这就抱殿下过去安顿吧。
务必寸步不离，小心伺候，若有任何不适，即刻来报。”
“是，谨遵太后娘娘懿旨。”
乳母等人恭敬应下，抱着小皇子，悄声退往东暖阁。
眼见小小的明黄襁褓被抱入内殿深处，温珞柠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紧紧追随而去。
直至那抹温暖的颜色彻底消失在雕花殿门投下的阴影转角处。
再不可见。
霎时间，她心中空落落的，仿佛被抽走了什么，留下一个冰凉空洞的缺口，呼呼地透着冷风。
她强迫自己收回视线，重新敛衽垂首，姿态恢复成一贯的恭顺谦卑。
太后将她方才瞬间的失态与强自的隐忍尽数看在眼里，和缓道：
“好了，皇子在哀家这里，一切自有妥当人照应，你无需挂心。
你也劳累了大半日，回去好生歇着吧。
嘉宁公主年纪尚小，正是离不开生母的时候，还需你精心看顾抚育，只要你谨守本分，安心将公主抚养成人，克尽妃嫔之责。
陛下和哀家自然看在眼里，绝不会亏待于你。
往后你若是思念皇子，也不必过于煎熬。每月逢初一、十五，你可依礼来仁寿宫请安，哀家准你瞧瞧他，以慰慈母之心。”
这倒是一个出乎意料的恩典。
温珞柠闻言，浑身一震，眼中瞬间盈满了惊喜与激动。
她慌忙用手中的丝帕按了按微微湿润的眼角，深深福下身去：
“娘娘慈悯，嫔妾没齿难忘！”
在琼萝姑姑的示意下，温珞柠终是缓缓直起身。
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皇子所在的东暖阁方向，仿佛要将那重重殿宇看穿，这才一步一顿地随着引路的宫女，默默退出了仁寿宫正殿。
迈出殿门，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灿烂耀眼，却刺得她眼睛阵阵酸涩。
她站在仁寿宫门前那冰冷的汉白玉阶上，足足伫立了半个时辰之久。
身影被拉得细长，似乎化作了一尊望子的石雕。
然后才脚步匆匆地离去。
回到霁月轩，殿内还残留着一丝奶香与孩童的气息，却又空荡得令人心慌。
温珞柠只觉得浑身哪哪都不对劲，坐立难安，心里空落落的无处着力。
而被乳母抱在怀中的小公主，此刻也似乎感知到了哥哥的离开，莫名地啼哭不止，任凭如何哄抱无济于事。
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
温珞柠强打起精神，从乳母手中接过女儿。
说也奇怪，小公主一投入母亲温暖的怀抱，嗅到那熟悉的气息，哭声便渐渐歇了，只余下小小的抽噎。
湿润的眼睫耷拉着，小手紧紧攥着温珞柠的衣襟。
好像是生怕母亲也会突然消失不见一样。
温珞柠抱着女儿，轻轻拍抚着她的背，在殿内缓缓踱步，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
直到小公主抵不过疲惫，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将女儿放入摇篮，俯身凝视良久。
日光透过轩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影子，一半是为人母的温柔坚韧，一半是深宫妃嫔不得不承受的分离与寂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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