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坐在上首的太后，此刻微微蹙起了眉头，脸上流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对昭华公主训诫道：
“宁嫔再如何，也是你的庶母，纵非生身之母，亦是长辈。
她入宫这些年来，恪守宫规，安分守己，未曾有半分行差踏错。
更为你父皇诞育了皇子与帝姬。
于皇家而言，是有功之人。
你身为中宫嫡出的公主，言行举止当时时谨记自己的身份，待人宽厚仁恕，方显天家气度与教养。
若只因些许无端的揣测，或纯粹一己私心的好恶，便轻言瞧不上一位为皇家延绵子嗣的嫔御。
此非大晁嫡公主应有之胸襟气度，更非哀家平日教导你的为人之道！”
昭华公主被太后这番当众训诫说得脸颊倏地红了起来。
那红晕并非源于羞窘，而是带着一丝被当众驳了面子的难堪与隐隐的不服。
但她自知理亏，不敢出言反驳。
只得垂下头，低低应道：
“皇祖母教训的是，孙女儿……知错了。”
太后的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警醒之意，语重心长道：
“知错便好。
哀家知你心思重，有些旧事……过去了便该学着放下。
若一味执着于过往，无端苛责于眼前之人，郁结于心，苦的终究还是你自己。
你是个聪明孩子，当日日自省，当明白哀家这番话的用意。”
这话语意味深长，似乎意有所指。
直指昭华心中那可能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心结。
顾聿修将女儿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明了太后此举意在敲打，亦是点拨。
意在化解两人无端的嫌隙，免得她钻了牛角尖。
他正欲开口转圜几句，将此事轻轻揭过，免得昭华过于难堪。
却见太后目光已转向他，缓声道：
“皇帝，哀家看昭华这孩子，近日心思是有些重了。
总拘在宫里头，对着四四方方的天，也难免心生闷气，于性情无益。
哀家记得，京西皇觉寺后山的梅林，今年开得格外出色。
凌霜傲雪，红白相间，远望如云霞缭绕，近观幽香袭人，颇有几分清傲风骨。
不如让昭华去寺中小住几日。
赏梅静心。
也沾沾那佛门清净地的祥和之气。
寺中清静，正好可让她斋戒沐浴，潜心抄录几卷《心经》。
既可为你、为社稷祈福，也可借此磨一磨性子，收收心。”
昭华公主闻言，倏然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这哪里是让她去散心赏梅？
分明是寻了个由头，将她变相地禁足于佛寺之中！
她下意识地张口，几乎要脱口而出辩驳之语，质问她究竟做错了什么要受此惩戒。
然而，就在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瞬间。
一个念头忽地掠过心头。
皇觉寺……似乎坐落于京西郊外，而闻名京城的玲珑阁总号与最大的工坊，恰也在那个方向。
若是她能寻个合适的时机，或许……
这念头一起，在昭华公主心底漾开一圈隐秘的涟漪。
她即将及笄，太后与齐家已在暗中为她相看驸马。
那些被呈上名册的所谓青年才俊，在她看来，不过是些墨守成规、只知攀附皇室权势的庸碌之徒。
一想到余生可能要与此等人物捆绑，她便觉得胸中憋闷，却又无处排解。
此刻被变相逐出宫去。
虽是惩戒，却或许……也是一个难得的喘息之机。
宫外的那片天地，那个能经营起玲珑阁那般事业、做出捐银百万义举、甚至敢以男装示人、与各色人物从容周旋的女子……
那是一个与她所处的金丝牢笼截然不同的世界。
想到此处，她那颗因受罚而愤懑的心，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甚至生出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秘的期待。
她将到了唇边的抗议之语尽数咽了回去。
只是唇瓣抿得愈发紧了些。
微微垂眸，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难辨的光芒。
顾聿修沉吟片刻，心下虽觉太后此举略重，却也知这是化解眼下僵局、且全了昭华颜面的法子。
离宫暂避，抄经静心，总好过让她留在宫中，将对宁嫔的芥蒂摆在明面上。
他遂颔首道：
“母后思虑周全。
昭华，朕便准你去皇觉寺小住几日，赏梅散心，抄经静虑。
身边多带些稳妥的宫女太监与侍卫，务必周全。”
皇帝金口已开，便是定论。
昭华公主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
“儿臣……遵旨。谢皇祖母、父皇教诲。”
只是那微微蜷缩在云锦袖中的纤细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这般平静无波。
太后见她应下，面色稍霁，安抚道：
“去吧，挑个晴好的日子便动身。
一应所需用度，哀家会让琼萝亲自替你打点妥当，不必忧心。”
此事既定，三人便极有默契地不再提及这一桩。
仿佛方才那小小的风波从未发生。
暖阁内的气氛重新变得和缓宁静，众人的目光与话题，再度聚焦回摇篮中那个咿咿呀呀挥舞着小手、浑然不知世事的小婴孩身上。
太后眼底重新浮现出慈爱温和的笑意。
率先伸出手，碰了碰小皇子柔嫩饱满的脸颊，乐呵呵道：
“瞧瞧这小模样，吃饱喝足便自个儿玩得高兴，不哭不闹，真是个省心可人疼的孩子。”
顾聿修也顺势将目光投向幼子，顺着太后的话道：
“确是比昭华小时候安静些。
记得她这般大时，稍有不顺心便哭闹不休，嗓门洪亮得很。”
被父皇当面提及幼年糗事，昭华公主脸颊不禁微微发热。
她亦凑近摇篮，俯身看着正好奇地望向她的小皇子，放柔了声音：
“二皇弟自是聪慧灵秀的。
知道皇祖母和父皇疼他，心中安稳，才这般乖巧讨喜。”
她说着，从腕上解下一枚用细细红丝线系着、雕刻着如意云纹的精巧小银铃，放入婴儿挥舞的小手中。
铃铛发出清脆细微的响声，立刻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
让他止住了哼唧，专注地摆弄起这个会发出悦耳声音的新奇玩意儿来。
太后见状，眼底笑意更深，赞许地颔首道：
“还是昭华这孩子有心，懂得疼人。
这小铃铛精巧，声响又清脆柔和，不刺耳，正适合他这般大的婴孩抓握玩耍，是再好不过的玩意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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