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聿修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阶下这身独特打扮的身影上。
眸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
他虽知温羡筝是宁嫔温珞柠的嫡亲姐姐，但也仅在皇子帝姬洗三礼那日，于众多命妇女眷中远远瞥见过一眼。
印象模糊。
此刻见她这般装束气度，几乎未能立刻将眼前人与记忆中那个循规蹈矩的官家小姐形象联系起来。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片刻。
眼前女子年纪不过二十许。
眉眼精致，鼻梁挺直，与宫中温婉柔顺的宁嫔确有几分依稀的相似，却更添几分历经商海沉浮、世事磨练后的练达与沉稳。
以及一种洞悉世情的锐利。
若细看，确能辨出几分属于女儿家的清秀。
但那通身磊落坦荡的气派、镇定自若的目光与落落大方的姿态，极易让人首先忽略其性别。
只觉得眼前是一位见识不凡的人物。
顾聿修颔首道：
“平身。
朕记得，你是宫中宁嫔的嫡亲姐姐，亦是工部营缮清吏司郎中温秉权的长女。
既是有渊源，不必如此拘礼谦卑。”
温羡筝依言起身，垂首以示恭敬，然而她的回答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
“陛下厚爱，民女感念。
然陛下所言，民女只能认下一半。
民女确是宫中宁嫔娘娘的嫡亲姐姐，此乃血脉之亲，不敢或忘。
但若说是工部温郎中家的女儿……
自舍妹入选入宫，民女决意自立门户、经营玲珑阁之日起，便已与温家本宅渐行渐远，如今更谈不上是温家的女儿了。
其中缘由，不便细禀，徒扰圣听，还请陛下见谅。”
此事顾聿修隐约听李综全当作宫闱闲话提过一嘴，道是温家大小姐性情刚烈，与父族不睦，早已离家独居。
但他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并未十分往心里去。
只以为是高门大户里常见的、因嫡庶之争或婚嫁之事引发的一些龃龉不快。
时日久了自会平息。
如今听温羡筝这般明确决绝地当面否认与父族的关系，心下便也明了了几分。
这必定又是一桩高门宅院里不足为外人道的冷暖故事、辛酸隐情。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身为帝王，自无意、也无暇去深究臣子家事，便从善如流，不再多言于此。
于他而言，眼前之人是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之女也好，是自立门户的女商贾也罢，甚至她是否是宁嫔的姐姐，这些都并非最紧要的。
他此刻最关注的，是她昨日献上的那百万白银，以及她透过阎伯屿传来的那句撼动他心神的承诺。
也是她口中那条能为大晁国库带来翻天覆地变化的新财路。
随后他略过前话，直接切入主题：
“朕听闻，温大小姐心系平凉灾民，慷慨解囊，捐银百万两？
此乃义薄云天之举，朕心甚慰。”
温羡筝欠身回道：
“陛下谬赞，民女愧不敢当慷慨二字。
平凉百姓遭难，民女略尽绵薄之力，本是身为大晁子民的分内之事，实不敢居功。”
“哦？百万白银，在你眼中，竟只是绵薄之力？”
顾聿修身体微微前倾，施压道：
朕还听闻，你想与朕面谈，要为国库开辟一条新的财路？此言……可是当真？”
殿内空气仿佛因这句话而变得微微凝滞起来。
李综全侍立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温羡筝迎上帝王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坦然，不见丝毫慌乱。
她再次敛衽一礼，应答得滴水不漏：
“民女不敢在陛下面前妄言开辟，此乃朝中能臣干吏、经世济国之士所谋。
只是民女多年来行走四方，经营些微末生意，于货殖流通、生财之道上，确有几分粗浅见解。
私心想着，或可于陛下匡济天下、充盈国库之大业，有所裨益。
故才斗胆，恳请天颜一见，冒昧陈情。
若能得陛下垂询一二，略听民女愚见，便是民女三生有幸了。”
顾聿修将手中的卷宗轻轻置于案上，目光更显深邃：
“说说看。朕，确实很好奇。
究竟是何等样的财路，能让你有如此底气，说出那般狂妄的话语。”
温羡筝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
她知道，决定成败的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随后抬起眼，目光坚定如磐石，清朗的声音在静谧的殿宇中响起：
“陛下，民女所言财路，绝非凭空臆想，更非哗众取宠之言。
玲珑阁经营多年，于南海香料、西域宝石、辽东参茸乃至海外番邦的奇货交易上，确有些许根基与独到渠道。
然民女深知，商贾之力终有穷尽。
且长途贩运，风波险恶，盗匪、天灾、乃至番邦政局变幻。
皆可令巨资投入，血本无归。
民女所思所想，核心在于‘官督商办，利益均沾’这八字。
唯有借朝廷之威仪信誉为舟楫，方能真正驶入利润最为丰厚的远洋，且能最大限度地规避风险。”
顾聿修眸光一凝，指尖在御案上轻轻一点，示意她继续详述。
“是。”
温羡筝从容道：
“民女愿将手中三条利润最厚、渠道最稳的商路契书，悉数献于朝廷。
由朝廷选派清廉干练、精通庶务的官员驻局监督，玲珑阁则出人出力，负责全部采买、运输、销售等具体经营事宜。
所得利润，朝廷占七成，玲珑阁仅取三成。
如此，朝廷无需投入一分一文本金，无需派遣大量人手远赴重洋冒险，便可坐享其成。
岁入一笔极为可观的稳定财源。
此为其一。”
接着，她语气加重，眼中闪烁着野心的光芒。
“其二，待此模式运转成熟。
民女可倾尽全部人力物力，协助朝廷筹建官营的远洋海船队与陆路驼马商队，仿照此官督商办的模式，开拓更多、更远的商路。
远至天竺、大食，乃至泰西之地。
民女愿将多年积累的所有海图、航行日志、关窍秘诀、乃至与各地头人、酋长、港督建立的私谊人脉，倾囊相授于朝廷指派的官员。
届时，所有新辟商路之利润，朝廷可取九成。
仅留一成予具体经办之商户维持运营、激励人心即可。
至于其三。
民女还可凭借多年行商经验，协助户部及转运司，建立一套专门针对此类远途跨国贸易，细则明晰的抽分与榷税制度。
使其规范有序，有章可循。
最大限度杜绝奸商偷漏税款、官吏从中渔利之弊政。
确保此项税银能如稳定、持久地汇入国库。
成为陛下手中又一笔可随时调用的活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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