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
顾聿修应了一声，起身道，“朕去看看五公主。”
他移步至偏殿暖阁。
乳母与宫女们见圣驾亲临，慌忙跪迎。
顾聿修的目光落在被包裹在杏黄蹙金绣并蒂莲纹襁褓中的孩子身上。
半个多月过去了，五公主仍似刚出生时那般孱弱。
小小的脸庞皱巴巴的，缺乏血色，呼吸轻浅，完全没有健康婴孩应有的饱满生机。
顾聿修只在沉香木雕花摇篮边站立了片刻，低声叮嘱了乳母与宫人几句：
“仔细看顾，日夜不离人，饮食汤药，务必亲尝。
若公主有任何异常，啼哭不止或气息有变，即刻遣人往乾清宫禀报。”
便转身离开了翠微宫。
不是他不想多陪陪自己的女儿，实在是近乡情更怯。
作为父亲，面对这未来难卜的孩子，他心底那份深沉的忧虑与无力感，比千头万绪的朝政更甚。
压得他心头窒闷。
他唯恐自己停留太久，不自觉流露出的情绪，反而会惊扰到需要极度静养的孩子。
亦或是让本就惶恐的宫人更加不知所措。
他大步走出殿门，将那份萦绕心头的阴霾暂时隔绝开来。
夜风带着寒意吹拂在脸上，却吹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深锁的凝重。
允准王氏女入宫。
是抚慰将死之人，亦是施恩忠臣之后。
这深深宫阙，重重殿宇，永远不会因某个人的凋零，而停止它固有的运转与无休无止的博弈。
......
顾聿修离开后，暖阁内重归寂静。
一直强忍着泪水的贴身宫女挽雪终于忍不住上前，跪在榻边，哭泣道：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
何苦如此作践自己，成全他人……陛下已准了让二小姐入宫陪伴，已是天大的恩典，您为何……
为何还要提那九泉之下如何安心的锥心话？
奴婢听着……心里难受得紧……
而且……而且为何偏偏是二小姐？
她虽是您的妹妹，可毕竟是庶出，平日里与您也并不亲近。
老爷和夫人这般安排，分明是……”
她不敢再说下去，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分明是想用一个新的、更年轻的女儿，来填补她可能离去后留下的空缺，维系王家的恩宠与权势。维系家族恩宠。
瑾贵嫔疲惫地合上眼，眼角有泪痕无声滑落，浸湿了鬓角散乱的青丝。
她何尝不知父亲连夜递进宫的信中那字字句句的深意？
那不仅是关怀，更是沉甸甸的家族嘱托。
“挽雪，本宫……时日无多了。
五公主那般孱弱，若无母族扶持，日后在这深宫之中，无依无靠，该如何立足？
父亲……他并非不疼我，他只是……必须为整个王家考量。
令婉入宫，若能得陛下些许垂怜，将来……或能看顾她这苦命的外甥女一二，不至于让她任人欺凌。
这是本宫……能为公主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挽雪闻言，泪水落得更凶：
“可是娘娘……您为自己想过没有？您辛苦挣扎了这么多年，难道最后就……就只为换得这样一个结局？”
瑾贵嫔的声音飘忽，仿佛不是在回答，而是在自言自语，说与那无形的命运听：
“本宫已是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想的？”
她忽而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染上一丝深切的悲凉：
“本宫有时……真是羡慕霁月轩的宁嫔。”
挽雪一怔，不解地抬起头。
“你看她，虽说圣宠不算顶盛。
可她的姐姐，那位玲珑阁的荣安乡君，却能为了她，一掷百万金，搏一个义商的名声，换来陛下青眼，换来太后照拂。
那是实打实的金山银山堆出来的底气，是不计代价的姐妹扶持，情深义重。
可本宫呢？”
瑾贵嫔心酸地笑了笑：
“本宫身后，只有家族冷冰冰的算计、权衡利弊的取舍，和一个需要牺牲另一个女儿的幸福与自由来勉强维持恩宠。
温氏姐妹二人，才是真正的守望相助。
而本宫与令婉……
呵，不过是父亲手中，一枚即将废弃，另一枚亟待启用的棋子罢了。
何来真情可言？”
说完，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重新闭上眼，不再言语。
只有那微微颤抖的睫毛，显露出她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彻骨寒凉。
挽雪跪在一旁，心痛如绞。
却再也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
......
后宫诸人的目光，此刻并未聚焦于天子探视翠微宫之举。
时近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宫中依循旧例，早已悄然换上了节日的盛装。
宫道两旁，一盏盏精心扎制的彩灯渐次悬挂于廊庑殿阁之间。
有通透莹澈的琉璃莲花灯，有绘着喜鹊登梅、仙鹤祥云的绢纱圆灯，更有以细巧金丝镶嵌出八宝吉祥纹样、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的珐琅鎏金灯……
虽因平凉灾情，皇帝有旨一应庆典务从简约。
削减了奢靡的用度与百戏杂耍。
但皇家应有的规制与气象却未曾短缺，反倒透出一种洗尽铅华、静谧庄重的节庆氛围。
为贺佳节，亦为纾解宫中连日来的沉闷之气。
翊贵妃特请旨于宫中西南角的望仙阁举办一场小规模的灯谜雅集，邀各宫妃嫔各自献上精心准备的花灯与灯谜。
一同赏玩猜度，品评高下，以为庆贺。
此议颇得圣心，顾聿修觉着新鲜有趣，且能稍缓宫中的紧张气氛，便颔首允准。
并示意自己届时亦会亲临，与众人同乐。
天子将临的消息一经传出，原本因前事而有些沉寂的后宫，顿时暗流涌动，生出几分不同寻常的期待与紧张。
对于众多平日难得圣颜的妃嫔而言，这无疑是天赐的良机。
若能在此等雅集之上一鸣惊人，凭巧思慧心一鸣惊人，博得君王青睐。
或许便能一朝得宠，改变命运。
于是，有那手巧心思活的，便焚膏继晷，日夜赶工，力求所制花灯在样式、用料、题字上能别出心裁，力压群芳。
至上元夜，华灯初上。
各宫妃嫔皆按品大妆，身着吉服，由宫女太监们手提宫灯簇拥着，迤逦行向望仙阁。
一路但见灯火如昼，映照着朱红宫墙与琉璃碧瓦。
虽无笙歌鼎沸、鼓乐喧天之喧闹，却另有一番人影绰绰、衣香鬓影、环佩轻响、低声笑语不断的静谧繁华。
望仙阁乃先帝时为贵妃阮氏所建。
阁高九重，飞檐如凤翼，斗拱层叠，是皇城中登高望远的绝佳之处。
不仅可将整个紫禁城的重重殿宇、万千灯火尽收眼底，更能望见京城坊市间，绵延如星河般的万家灯火，与街巷繁华，气象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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