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珞柠心中一时思绪翻涌，乡愁暗生，竟望着那片熟悉的灯火方向，出了神。
眸中泛起一丝氤氲水光。
正当此时，忽觉袖口被轻轻一拽。
侧目见是含玉正朝她使着眼色，目光瞥向轩阁外侧的阴影处。
她蓦然回神，顺着含玉示意的方向凝神望去。
心下不由一惊。
只见不远处一株枝干虬曲的古松之下，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正负手而立，默然仰望着墨染般的苍穹。
那人穿了一身玄青色暗织云龙纹的锦缎常服，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
周身笼罩着与喜庆佳节格格不入的孤寂与沉静。
不是顾聿修，又是谁？
他不知已在此站立了多久，竟无一名随侍太监在侧，形单影只。
与平日前呼后拥、仪仗煊赫的天子形象大相径庭。
温珞柠忙敛定心神。
于他身后数步之外深深一福：
“陛下万安。嫔妾不知圣驾在此，无意惊扰，请陛下恕罪。”
顾聿修闻声，缓缓转过头来。
目光似乎还残留着遥望远方时的悠远与空茫。
廊檐下悬着的灯笼投来朦胧的光线，映照出他脸上并无被打扰的不悦，反而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
口中淡淡道：
“不必多礼。朕也只是随意走走，透透气，爱妃是来此观赏焰火的？”
“是。”
温珞柠垂首恭谨应道，心中却暗自诧异。
天子独自一人现身于这般冷清偏僻之地，实在蹊跷。
顾聿修打量了一下四周，莫名道：
“爱妃倒是会挑地方。
此处清静开阔，视野极佳，远胜望仙阁上的喧嚷拥挤，人声鼎沸。”
温珞柠心中警铃微作。
脑中飞快思索着陛下此话是随口一提的闲谈，还是别有深意、暗藏机锋的试探。
随后，斟酌着词句，谨慎回道：
“回陛下，嫔妾并非特意挑选此地。
只是从望仙阁出来后，觉着阁内人多喧闹，笑语盈耳，反而失了静心赏景的意趣，便想回霁月轩歇息。
可行至半途，又贪恋这上元夜的火树银花之美。
听闻焰火将起，见此处地势颇高，视野无遮，便想着在此略站片刻，观赏一番盛景便回去。
实在不知陛下在此静思，扰了陛下清静，是嫔妾之过。”
顾聿修听后，竟低低地笑了一声。
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几分突兀，却也驱散了些许他周身萦绕的孤冷之气：
“爱妃何过之有？
若真要说起来，是朕扰了你的清静才是。
这三间台平日除却洒扫宫人，鲜有人至，你能寻至此地，也算与它有缘。”
“陛下言重了，能得遇陛下，是嫔妾的福气。”
温珞柠依着宫规礼数，轻声应道。
顾聿修唇角微扬，眼中掠过一丝好笑。
若是旁人说出这等逢迎之语，他或可信其几分真心实意。
但出自眼前这位入宫以来便安分守己、从不主动出现在他面前，甚至有些刻意避宠的宁嫔之口。
其言有几分由衷，几分是场面话，便十分值得玩味了。
不过他并未拆穿，只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转而踱步至温珞柠方才站立的位置，凭栏远眺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
“爱妃可知，你此刻所站的这处敞轩，名为几何？可有什么雅称？”
温珞柠微怔，老实摇头：
“嫔妾愚钝，只知此地宫人皆随口唤作‘三间台’。
至于这轩阁本身……可有正式赐名，嫔妾却是不曾听人提起过。”
她确实只当这是一处位置绝佳、却无名的观景之地。
顾聿修静默了片刻。
夜风拂过他玄青的衣袂，侧脸在朦胧的灯火与夜色交织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声音也仿佛融入了风中，带着一丝遥远怅惘的意味：
“此轩，名唤‘瞻辰’。
瞻，乃仰望、窥探之意。
辰，所指的并非仅是日月星辰，更泛指苍穹本身，是那浩瀚无垠、包容万象的天宇。
这名字，是朕少年时亲手刻于轩柱之上的。
除朕之外，宫中应无人知晓其意。”
他似在回忆什么久远的往事，语气平缓却透着落寞。
“朕幼时，母妃位份不高，恩宠稀薄。
朕亦……不为先帝所重。
宫中每逢大宴，笙歌鼎沸，锦绣成堆，那般的热闹喧嚣，却总仿佛与朕隔着一层琉璃罩，并无朕的立足之地。
每每心中憋闷无处排遣时，便常寻个由头，避开随从，偷偷溜到此处。
此处偏僻寂静，无人留意，唯见夜空辽阔，星辰低垂。
仿佛一伸手，便能触及天河。
于此独坐，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宴乐之声，反能得片刻自在，暂忘宫中的一切烦忧。”
顾聿修寥寥数语，却勾勒出一个不受重视的皇子，于深宫繁华之外独自寻求慰藉的孤寂身影。
这并非抱怨，更非诉苦。
更像是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登临九五之后，对过往那些细微伤痕的坦然回顾，与淡淡释怀。
这“瞻辰”二字。
于皇帝而言，并非风雅之名。
而是一处可以让他短暂逃离宫廷樊笼、褪去皇子身份、只是作为一个孤独少年静静喘息仰望星空的隐秘角落。
是深宫之中难得的一片净土。
少年时于此地，抬头所见，宫墙虽高，却框不住这片天。
星辰或明或暗，流转不息，亘古如斯。
与之相比，宫中的倾轧、冷眼、乃至那份无人问津的落寞，都显得……渺小不堪了。
温珞柠心中蓦地一软，不禁生出几分怜惜。
她未曾想过，如今君临天下、执掌乾坤的皇帝，竟也有这般鲜为人知的童年往事。
悄然抬眸，望向皇帝挺拔却透着孤寂的背影。
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何会褪去帝王威仪，独自一人立于这冷清之地。
即便是天下之主，手握至高权柄。
在某些时刻，或许也需要这样一个无人打扰、可以安放真实自我的角落，暂时卸下江山重担。
做回片刻那个无需伪装、只需仰望星空的简单少年。
她正不知该如何接话。
是该出言安慰，还是该保持沉默以示敬畏？
远处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锐响！
第一朵绚丽的烟花腾空绽放。
流金般的光芒，混合着翡翠绿与宝石蓝的巨大花束，瞬间照亮了二人的面庞。
明暗交错，也打破了此刻微妙的寂静。
而这份寂静，也因着皇帝罕见的坦诚，变得格外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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