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聿修口中的母妃，是先帝的瑜贵嫔，孝慧静圣母皇太后。
并非多么得宠的妃子。
先太后去世时仪制从简，是顾聿修登基亲政后，才力排众议，追封了“孝慧静”的尊号，以全人子之心。
在深宫之中，她的一生，一如庭院中的凌霄花。
静默开放又悄然凋零。
温珞柠静静地听着，望着身侧这个平日里威仪棣棣的帝王，此刻流露出的些许脆弱与追念，心中不由得泛起一阵细细密密的酸软。
她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说些说些熨帖的话语，做些温暖的举动。
好好安慰一下难得卸下心防的男人。
但理智很快拉住了她。
他是天子，是九五之尊，是悬于九天之上、令人仰望的存在。
他的悲喜，岂容她这等微末妃嫔轻易置喙与抚慰？
最终，她只是伸出手，用自己微凉柔软的指尖，轻轻握了一下顾聿修垂在身侧的手。
抬起眼，目光温柔诚挚：
“陛下追忆往昔，足见孝心纯笃。
孝慧静皇太后在天之灵，若知陛下如此惦念，心中定然倍感欣慰。
嫔妾虽无缘得见圣母皇太后太后当年慈颜风范，但听陛下所言，便知孝慧静太后定是一位极好、极温柔的母亲。”
顾聿修感受到手背上那短暂却清晰的温热触感，微微一怔。
随即反手将那只柔荑握入掌心。
他低头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脸上露出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容，带着几分释然：
“是啊，她她性子是极温和的。
确实是一位很好的母亲。”
他的母妃，在世时无论自身处境多么艰难，都竭尽全力将他护在羽翼之下，为他撑起一片小小的安宁天空。
不仅给予他无微不至的慈爱与呵护，更教会了他许多在深宫中生存的道理与坚韧。
正是那些教诲，让他在失去母亲庇护后，依然能在先帝那波谲云诡的后宫中挣扎求生，最终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这个话题到此便轻轻揭过，涟漪散去便了无痕迹。
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深谈，将深藏的感伤悄然敛起，藏于心底。
顾聿修牵着温珞柠的手，继续在上林苑蜿蜒曲折的花石小径上漫步，脚下是光滑的鹅卵石，四周繁花似锦，蜂蝶萦绕。
走了一阵，来到一处修建在假山之上的八角攒尖顶凉亭。
亭子地势颇高，视野极佳，可俯瞰苑中大半景致。
四周环绕着开得正盛的杜鹃花，层层叠叠，姹紫嫣红，如锦似霞。
两人在亭中的石凳上坐下歇脚。
春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
顾聿修望着眼前如画美景，忽然来了兴致，侧首对温珞柠道
“如此春和景明，惠风和畅，若有清音雅乐相伴，岂不更添韵味？
朕忽然想听一支江南的小调了。”
若是换作旁的妃嫔，此刻定然要抓住这难得的机遇，或抚琴一曲，展露才情，或清歌一首，婉转莺啼。
竭力在君王面前留下惊鸿一瞥。
可惜，温珞柠于音律一道实在乏善可陈，唱曲荒腔走板，弹琴更是弦音滞涩。
顾聿修想起她那日的琴声，不由得暗自失笑。
一点也不想在此时此地，再次为难自己的耳朵。
不过这并非难事。
宫中设有规模庞大的教坊司，网罗天下技艺精湛的乐工歌者。
听闻陛下在上林苑有听曲的雅兴。
教坊司掌事太监不敢怠慢，立刻挑选了一位嗓音清亮甜润、容貌姣好秀美的歌女，并配了四名技艺娴熟、配合默契的乐师。
抱着琵琶、箫管、阮咸等乐器，赶到芙蓉水榭外候命。
于是，温珞柠便与顾聿修安坐亭中，隔着那片绚烂如火的杜鹃花丛，聆听亭外传来的演唱。
那歌女果然色艺双绝。
不仅模样生得标致，一把嗓子更是如同出谷黄莺，清脆婉转。
温珞柠注意到，那歌女演唱时，眼波不时悄然飘向亭内，落在顾聿修挺拔的身影上，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仰慕与期盼。
她心中不由暗暗感叹，在这深宫之中，陛下真乃一块人人渴望的香饽饽。
引得无数芳心竞折腰。
不过，平心而论，教坊司安排此人前来，确是用了心思。
即便这歌女的心思并未全然沉浸在曲中，存了些许表现自身、希冀圣眷的杂念。
但她唱功扎实，将一曲《采莲南塘秋》小调演绎得纤巧清甜、缠绵柔媚。
颇得江南水乡的灵秀之气，别有一番动人韵味。
一曲终了，在水面与花间回荡。
顾聿修却并未如常赏赐金银绸缎，只是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温珞柠有些不解，侧头看向他，轻声问道：
“陛下觉得……此曲不佳？”
顾聿修摇了摇头：
“曲是好的，词也清丽，唱得也算工整。
只是……
这样生于烟波桨声里的江南小调，终究是要在真正的小桥流水、乌篷船上听，才更有味道。
伴着欸乃桨声，听着吴侬软语。
看着采莲女穿梭于田田荷叶之间，那才是浑然天成。
她唱得虽不错，但过于注重吐字归音、转折起伏的技巧，反而失了几分水乡女儿与生俱来的天然意趣和率真野趣。
显得有些匠气重了。”
说着，他忽然对温珞柠微微一笑：
“待得来日政务稍暇，朕带爱妃去江南走走。
体察一番真正的鱼米之乡、人文荟萃之地，届时，朕定要带你去苏州的山塘街，无锡的太湖畔。
坐在真正的画舫上，听那船娘用最地道的乡音唱最原汁原味的江南小曲。
那才不辜负这曲中真意。”
江南啊......
温珞柠的心神不由得被这两个字轻轻拨动了一下。
她只在书卷杂记、前人诗词和宫人们偶尔的闲谈中听说过江南。
那里四季如春，风物清嘉，小桥流水，烟雨朦胧。
与北方雄浑壮阔截然不同，而是一种细腻婉约、精致灵动的秀美。
若能亲身去看一看“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景象，体验“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风情，该是何等幸事？
可是……
她抬眼悄悄望了望身旁帝王那深邃的侧脸，心中掠过一丝淡淡的怅惘。
帝王金口玉言，许诺时或许带着几分当下的真心。
但来日方长，待到真有南巡之日，陛下日理万机，身边新人环绕。
是否还能记得今日在这上林苑芙蓉水榭中，随口对一个小小婕妤许下的、听一曲江南小调的约定呢？
恐怕，时过境迁，多半是会忘的吧。
心里虽这般想着，她面上却适时地绽开一抹憧憬，柔声道：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若真有那一日，能随陛下一睹江南风光，聆听地道的吴音侬语，一定是嫔妾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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