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鸣玉手头并不算宽裕,加之许怀山为官清廉,俸禄不丰厚便也罢了,还时常接济穷苦百姓与许鸣玉办的小书院。许家家产单薄,除了在淮县城中,偏僻些的地方有处两进的小院子以外,再无其他。
许鸣玉看了眼妆奁中所剩不多的首饰,心中尚算平静,她缓缓合上匣子,朝着春樱道:“咱们走吧,时候不早了。”
那间书院就在许府不远处的街道上,那儿有座小宅子,原为一老媪所有,知道许鸣玉要赁宅子做书院,便低价赁给了她。
许鸣玉也不愿占老媪便宜,还是原价出的租金。
自许怀山失踪后,为节省些银钱,许鸣玉遣散了本就不多的奴仆,但春樱好说歹说,仍是不愿离开,许鸣玉便留了她下来,但退还了身契,还是按月给工钱。
小书院距离许宅本就不远,主仆二人便缓步走了过去。
时值清晨,长街两旁的铺子早早便开了门,小厮在门口扬声吆喝,好不热闹。
包子铺里头烟雾缭绕,糕饼铺子传来浓郁的甜香,瞬间勾起了许鸣玉腹中馋虫。
她摸出几个铜板递给春樱,笑道:“你去买几个包子,稍后带去书院与孩子们分着吃。”
“好。”春樱爽快应下。
许鸣玉寻了处阴凉地方站着等她,百无聊赖之际,绣鞋不自觉地蹭着地面上的灰。
“听说了吗?”
“何事?”
“许家与张家解除婚约了,据许家小娘子说,那张家郎君攀上了郑家小娘子,这才急着与许家退亲!”
“此事啊,我早便听说了。要我说,这事倒是张家郎君做的不地道了些!”
“谁说不是呢?”
……
许鸣玉静静听着,面上丝毫波动也无。
少顷,春樱抱着个油纸包上前来,欣喜道:“小娘子,包子买好了,时候不早,咱们快些去学院吧!”
二人快步往前走去,未曾瞧见身后马车中,一道怨毒的目光正如毒蛇一般黏在许鸣玉身上。
二人还未行至门前,清脆的读书声已传了出来。
春樱听见,笑道:“小娘子们倒是勤奋好学,不枉费您这一番心血。”
夏日的阳光总是热烈一些,许鸣玉面上被晒得有些红,她毫不在意地用衣袖擦了擦汗水:“不必对得起我,对得起她们自己便好。”
许鸣玉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春樱:“记得去买些笔墨及宣纸来。”
“奴婢记着呢。”
许鸣玉脚步一顿:“早前我已退还了身契,你如今不是我的仆从,不必以奴婢自称。”
“那如何使得,”春樱慌忙摆手,随后红了脸:“您给了工钱的。”
“那是你应得的。”许鸣玉笑起来:“我没有姊妹,你比我小一些,日后,你便是我妹妹了。”
“当真可以吗?”
“自然。”
春樱只觉得这番话,如同春风一般沁人心脾,但她心中突然有些酸涩,半晌后她吸了吸鼻子:”好,我听您的。”
眼看书院已在眼前,许鸣玉看着她:等散学后,咱们一道去街头那小摊儿上,吃冷淘去。”
“奴婢......”春樱话音一顿,面上浮起些赧然:“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来。”
“无妨,那就慢慢习惯。”许鸣玉指了指书院:“我这便进去了。”
“好!”春樱应下后便转身离开。
许鸣玉走进门,只见小学堂两面开着窗,院中桂花树随风摇曳着枝叶,叶片上的露珠尚未干涸,远远瞧着,浮光跃金一般。
许鸣玉站在原地看了片刻,随后拎起裙摆,走进了课堂。
本在窃窃私语的几名小娘子们瞧见她来,忙站起身,躬身行礼:“见过夫子。”
许鸣玉站至案后,将手中的书卷翻开,看了眼纸上密密麻麻的之乎者也,思索片刻后又合上。
抬眼便见那群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她。
她顿时会意:“想问什么?”
孩子们顿时低下头去,不敢开口。
“想问我,张家退亲之事?”
见她丝毫不避忌,孩子们有些震惊,眼中尽是欲言又止。
许鸣玉低头一笑:“退亲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这番话,不可谓不大胆。
许鸣玉看着这些稚嫩的面庞:“诸位可知,我为何要办女子学堂?”
有孩子怯懦道:“是为了让女子能识字明理。”
许鸣玉并不判她说得对或错,只开口道:“今日,咱们学一学算账吧。”
下面坐着的小娘子们顿时来了兴致:“算账?”
“不错,”许鸣玉看着一张张青涩的面庞:“日后无论是持家,亦或是做买卖,都能用得上。”
“夫子,”有位小娘子缓缓站起身:“我心中有惑。”
“直言无妨。”
“家兄读书之时,习的是四书五经,为何到咱们这儿,学得却是算账?”
有人附和:“是啊夫子,咱们为何不能如男子一般习四书五经、诗赋策论?”
许鸣玉顿了片刻,随后无奈道:“世道待女子极为严苛,咱们便是满腹经纶,也不能考科举、入仕途。”
“那.....那我们为何还要读书?”几名小娘子闻言,顿时面面相觑。
“是啊,咱们学习若是无用,又为何要读书学习?”
眼见课堂愈发热闹起来,许鸣玉扬声道:“我来为诸位解惑。”
小娘子们闻言,顿时噤声。
许鸣玉接着道:“诸位可知,一升米粮价格几何?”
有人开口答道:“十文钱一升。”
“不错,那诸位可知,为他人写一份状子,价格几何?”
下头坐着的小娘子们相顾无言,纷纷摇了摇头。
许鸣玉微微一笑:“五十文。”
“五十文,竟这样多么?”
“千真万确,”许鸣玉寻了张圈椅坐下:“这米粮,要历经播种秋收,长则数月才能值上十文一升。可状师写一篇状子,或仅需短短几日。”
她端起案上的冷茶,抿了一口:“我且问诸位,为谋生,尔等是愿意做佃户,亦或是状师?”
见无人吭声,许鸣玉眨了眨眼,神情中满是狡黠:“我此言,并非轻视佃户之意,只是咱们女子生存于世,可选择轻省些的方式。之所以不同男子一般学习四书五经,是因科举制早已限制了贡生的性别,女子无以为官。故而,我想教授诸位学习算账,还有大齐律法。日后,咱们便是做了佃户,买卖粮食之时,也不会因算错账而吃亏不是?”
“夫子,您说得是。”
另一名小娘子大着胆子:“可这与您退亲,又有何关系?”
“我办这女子书院,便是想让诸位能有选择的机会。”许鸣玉柔柔一笑:“如今说这些还太早,你们慢慢领会便是。”
……
“夫子,学生告辞。”散了学,几名小娘子同许鸣玉道别。
许鸣玉整理着书卷,闻言笑着颔首。春樱早便买了笔墨回来,此刻正坐在桂花树下的小杌子上,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见她出来,春樱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小娘子,累坏了吧,咱们去吃冷淘,今日我请客。”
“这样大方?”
春樱三步并两步走来:“我今日高兴。”
“那我可要卧个鸡蛋。”
“莫说一个鸡蛋,便是五个十个都成。”
二人走出门,却见一辆陌生的马车长了眼一般,结结实实地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许鸣玉见状,便知来者不善,她脚尖一转,便欲从一旁绕开去。
“许小娘子请留步。”马车中响起一道娇柔的嗓音。
许鸣玉脚步一顿,春樱站在一旁,警惕地看向车厢。
少顷,锦帘拂起,一名女子躬身走下来。
许鸣玉略一挑眉,颔首算作招呼:“郑小娘子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郑绣见她笑意盈盈,丝毫没有被退亲的萎顿,一口银牙几要咬碎。
但面上仍然云淡风轻,她笑道:“你我二人之间似乎有些误会,故而我今日特意前来解释。”
“我与你之间有何误会?”许鸣玉径直看向她。
“便是你与张家退亲一事,”郑绣上前,执起许鸣玉的手,情真意切道:“此事并非因我而起,我也不知那张临会做出这落井下石的事儿来。”
她低下头,眼中泫然欲泣,当真是楚楚可怜得很:“如今许大人失踪在先,你惨遭退婚在后,实在是太可怜了。”
许鸣玉看着她惺惺作态只觉好笑,她收回手:“郑小娘子,原先我以为你知道张临定了亲,还与他暗送秋波,是为轻佻,如今乍见之下我才知,你何止是举止轻佻,简直是无耻!”
春樱在一旁翻了个白眼:“真是不要脸!”
郑绣神情一僵。
许鸣玉将她神情尽收眼底,讽刺道:“抢了旁人的未婚夫婿,若是不想被唾沫星子淹死,就该夹起尾巴做人!”
“你——”郑绣涨红了脸,眼中的泪倒是格外情真意切了些。
“我愿意与张临退亲,是因为我不在乎他,你要便给你了。倘若我真想嫁他,我与他定亲在前,你进门也是做妾的份儿。”
郑绣怒目圆睁,贝齿紧咬着下唇。
许鸣玉轻嗤一声:“这个时候到我面前来展现你的优越感,这步棋可真是臭不可闻!”
她说完,转身欲离开,想起什么,又转过身,真心诚意道:“你二人的婚礼,应当也不会请我,我便在此先祝你与张临百年好合。二位便行行好,莫要祸害旁人了,明白吗?”
说完,再不看郑绣的神色,许鸣玉拉着春樱转身便走。
这一路上,春樱只觉得腰板都直了:“真是解气!”
许鸣玉瞧见她昂首挺胸,如同一只骄傲的公鸡,只觉得好笑。
二人到得冷淘铺子之时,太阳已斜,风中仍有余热,吹在人身上,并不见凉意。
春樱扬声朝灶台后的老媪招呼:“婶儿,来两碗冷淘,各卧一个鸡蛋。”
“得咧。”那老媪笑着应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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