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狱中,甬道上的火把燃得正旺,明明是极为浓郁的桐油味,但在这个环境中待得久了,便也不觉得难闻。
一身绿色官袍的季思嘉伫立在一间牢房前,身后火把的光将他身影拉得老长。身前,隔着栅栏,一身囚服的孙翮蓬头垢面地坐在稻草堆里,低着头一言不发。
季思嘉见状是又急又气,鬻官案交由大理寺审理已有月余,但孙翮好似属河蚌的,无论如何威逼利诱,都撬不开他的嘴。
他心中有气,正欲开口奚落,可嘴唇方一动,便听见一道脚步声响起。回身望见来人,季思嘉敛却怒容,拱手一礼:“下官见过裴大人。”
裴闻铮缓步行至季思嘉身旁,偏过视线往孙翮方向扫了一眼,随即朝着季思嘉开口:“他这是打定主意,要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瞒到底了。”
季思嘉神情渐冷,看着孙翮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刻意提高了些音量:“也不知是何人许了他什么好处,竟哄得他将这戴罪立功的大好机会置于不顾。”
孙翮捏了根稻草在手,旁若无人般把玩着。杂乱的头发宛如杂草一般,遮住了他略显讥讽的神情。
裴闻铮见他仍旧无动于衷,当即便知再多的审问,都是徒劳。
面上隐现一丝无奈之色,他转过身:“走吧,值房中尚有案卷要整理,便莫要在他身上浪费功夫了。理清鬻官案,是迟早之事,他不招供便罢了,有得是人要将功赎罪。”
牢房中,孙翮把玩着稻草的指尖顿了顿,片刻后又恢复如常,仿佛方才那一刻的犹豫,不过是他的无心之举罢了。
裴闻铮与季思嘉一前一后走出大理寺狱,萦绕在鼻尖的桐油味倏然散去,季思嘉深深吸了口气。
想起什么,他低下头,摸了摸藏于袖中的那道辞呈,正不知该如何开口。抬眼裴闻铮孤身一人立于阶下,到口的话重又被咽了下去。
他叹了口气:罢了,送佛送到西,等了却鬻官案后,再请辞也不迟。
裴府的马车已候在门外。
裴闻铮拎着官袍下摆,方攀上辕座,打眼瞧见距自己十步开外的申明亭下,两名衙役一把揭下了上头贴着的海捕文书。
文书之上的女子,眉宇之间拢着几分英气,那双眼亮得惊人。只一眼,裴闻铮便认出来,这份海捕文书,当是出自兰县。而那画师技艺精湛,虽未能还原许鸣玉十分容貌,却也描摹到了八分。
季思嘉就站在裴闻铮身后,见他突然站定不动,便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瞧清申明亭下的那一幕,顿时了然:“看来圣上恩赦此女的旨意,已然四海皆知。今日海捕文书一撤,她便是无罪之身了。”
裴闻铮没有应声,只问车夫:“小娘子眼下,人在何处?”
“在菜市口。”车夫思索了片刻,笃定道:“今日一早,郡主殿下便来府上寻小娘子,随后二人便一道赶往菜市口,看杀头去了。”
“看杀头?”季思嘉闻言,猝然一惊,想了半天仍是没想到合适的言辞予以形容,只得干笑一声:“小娘子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啊!”
裴闻铮嘴里咂摸着“杀头”二字,思忖片刻才想起今日是处决秦伯谦的日子,他当即拂开锦帘走进车厢,吩咐道:“去菜市口。”
马车辚辚前行。
季思嘉望着疾驰而去的马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疑惑道:“怎么裴大人也要去凑热闹?”
左思右想仍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想起值房中未尽的案卷,他转身走上自家马车,往大理寺赶去。
***
菜市口,法场。
一张暗色木台伫立在法场中央,上头糊了无数犯人的鲜血,已看不出木头的纹理。台沿的凹槽泛着幽暗的光,像一道永不干涸的黑色小溪,蜿蜒至台下接血的陶瓮。四角的立柱被绳索磨出光滑的凹痕,而台面中央的木砧则深深凹陷,斧刃留下的创口像一张张无声嘶喊的嘴。
正午日光垂直落下,将台上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微风拂过时,周遭的人似乎还能闻到铁锈与朽木混合的气息。
围观的百姓在台下聚了又散,只有刑台上跪着的囚犯,丝毫逃脱不得。
秦伯谦早已没了从前侯府世子爷的不可一世,他着一身脏污的囚服,双手被反剪着捆在身后,目光麻木地落在身前的地面上。
一旁的日晷,晷针的影子已渐渐靠近午时。
赵嘉月拉着许鸣玉挤进人群之中,环视过周围,未曾瞧见忠勇侯府的人。
看来,秦观早已放弃了秦伯谦这个儿子。
似有所感一般,秦伯谦突然抬起头,混浊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赵嘉月身上。
眼神突然泛起些波澜,秦伯谦神情迫切,身下一动正要站起,又被身侧狱卒眼疾手快地按下,他奋力挣扎无果,只得冲着赵嘉月,声嘶力竭道:“嘉月,嘉月,救我!”
他宛如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脖颈上青筋暴起,眼底全然是对生的渴望:“我错了,嘉月,你救我一回!求你了!”
周遭围观的百姓见状,纷纷望向赵嘉月。
“这是……这是襄王府的郡主殿下啊?”
“好狠的女子,揭露丈夫的罪行还不够,还要亲眼看着他被处决,啧啧啧。”
站在赵嘉月身旁的许鸣玉闻言,先用力握住赵嘉月的手,随即眉心一拧,毫不客气地反驳:“大义灭亲本是善举,怎么放在男子身上便是大义,放在我等女子身上便是心狠手辣了?”
有百姓认出她,当即缩了脖子:“了不得,这位便是为替父报仇,不惜手刃仇人的许鸣玉啊!”
赵嘉月见许鸣玉以单薄之躯挡在自己身前,心下一暖,她轻轻扯动许鸣玉的手,见她回身望来,展颜一笑:“无妨,嘴长在别人身上,随他们议论去吧。”
说完,她松开许鸣玉的手。人群自发为她散开一道口子,容她走到最前列。
秦伯谦打眼瞧见她眼底的漠然,心中登时一紧。
赵嘉月瞥见日晷上,行刑的时辰已近,面上扬起一抹笑,她仰着头:“秦伯谦,你有今日,皆是你咎由自取。我既亲手揭露了你的罪行,又怎会救你?”
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得彻底,秦伯谦耳边嗡嗡作响,他面色苍白如纸:“嘉月,你我二人也算夫妻一场……”
“我只恨我未曾早些发现你如此丧心病狂!”赵嘉月袖中的手已然握紧,面上是掩不住的痛恨:“十六条活生生的性命,圣上未曾下旨将你五马分尸,已是开恩!”
刑台之上,秦伯谦眼见求情无望,眼底骤然血红,他死死盯着赵嘉月,突然惨笑出声:“你也不救我,你们都不救我,你们都不救我!”
“你们?”赵嘉月咂摸着他的话,少顷,眉心拧紧又舒展:“失道者寡助罢了。”
日晷上,晷针的阴影已落在午时。
监斩官瞧了当空的烈阳,扬声道:“行刑!”
秦伯谦闻言,突然没了力气,整个人歪倒在刑台上,下身溺出难闻的尿骚味。
他目光毫无焦距,声音颤抖:“嘉月,嘉月,求你了,我求你了!我不想死!”
两名狱卒置若罔闻,二人一左一右架起秦伯谦,将他按在铡刀之下。
秦伯谦的腿还在胡乱蹬着,他梗着脖子,眼底蓄着的泪混着口涎落在木砧上,喉间发出一声声难听的嘶吼。
锋利的铡刀反射出烈阳的光,晃了许鸣玉的眼。
有胆小些的百姓,已然撇开了脑袋。
许鸣玉站在刑台下,看着秦伯谦神情如此,心底骤然闪过许多快慰:那些枉死的女子,今日可以瞑目了!
一行泪猝不及防地跌出眼眶,她恍若未觉。眼皮上,那道由铡刀折射而来的日光极速落下,她整个人几不可查地一颤。
就在这时,一道宽大的衣袖垂落在她眼前,鼻尖萦绕着衣袖上清淡的熏香,接着,裴闻铮低沉醇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既然害怕,那便不看。鸣玉,要允许自己有畏惧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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