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并非一蹴而就。
对于承载了千年时光的游佳萤而言，存在的湮灭，更像是一场缓慢而残酷的、针对灵魂与肉身的凌迟。每一秒，都被拉伸得无比漫长，充满了极致的痛苦与清晰的感知。
当那无穷无尽的血色能量洪流，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携带着古神残影那贪婪、混乱、充满毁灭意志的邪恶力量，彻底将她吞没时，游佳萤首先感受到的，是肉身层面的崩解。
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世间已知的痛苦来形容的感觉。
她的皮肤，那承载了她千年不变容颜的屏障，在血光的侵蚀下，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滋滋”声，迅速变得透明、失去质感。
她能“看到”自己的指尖，那曾无数次抚过琴弦、刻画符文、也曾被张起灵小心翼翼捂在掌心的指尖，最先开始消散。
它们像是被无形的橡皮擦轻轻抹去，从实体化为虚幻的光影，然后分解成最细微的、闪烁着微弱白光的能量粒子，混入周围狂暴的血色洪流之中，被那上方的古神残影贪婪地汲取。
紧接着是手臂，双腿，躯干……那曾跨越了十三个世纪风雨、见证了无数王朝更迭的肉身，此刻正以一种清晰可见的速度，从物质的形态，被强行逆转、还原为最原始的能量。骨骼在消融，经脉在断裂，五脏六腑仿佛被投入了沸腾的熔炉，传来一阵阵足以让任何意志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的身体无法自控地剧烈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最残破的落叶，每一次颤抖，都伴随着更多身体部位的虚幻与消散。
然而，自始至终，她没有再发出一声痛呼。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她用来做另一件事——
她强行扭转着那因剧痛而想要蜷缩、想要背对毁灭的身体，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顽强到令人心碎的姿态，稳稳地、正面地，面向着血色牢笼破碎的方向，面向那三个刚刚脱困、正用无比绝望和悲痛的目光凝视着她的身影。
剧烈的颤抖存在于她的四肢百骸，存在于她正在崩解的每一寸存在，但她的脖颈，她的脸庞，却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维持着一个微微扬起的角度。
那张原本倾国倾城、却总是带着淡淡哀愁与疏离的脸庞，此刻在血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琉璃般易碎的光泽。
痛苦，是真实存在的，如同细密的蛛网，潜伏在她眉宇间的每一丝纹路里，在她微微抽搐的嘴角旁。
但奇异的是，在那极致的痛苦之上，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正如同淤泥中绽放的白莲，顽强地、清晰地浮现出来——
是解脱。
是释然。
是……一种找到了最终答案的平静。
千年了。
自从在那扇该死的青铜门后醒来，发现自己被时光抛弃，成为游离于生死之外的孤魂，她就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她为何而存在？这无尽的生命，这永恒的孤寂，意义究竟何在？
她曾以为答案是找到哥哥的转世。
她为此追寻了千年，跋涉了万水千山，在无数个相似的背影后失望而归，在无数个冰冷的夜晚独自舔舐伤口。
直到在陨玉之中得知真相，与解雨臣相认，那份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几乎让她以为这就是她苦苦寻觅的终点。
可喜悦之后，那深植于骨髓的、对自身存在的迷茫，并未完全消散。
她依旧是不老不死的异类，是时光长河中的bug，是连死亡都无法奢求的囚徒。
直到此刻。
直到她站在这里，以自身这被诅咒的、不朽的存在作为代价，亲眼看着那血色牢笼崩碎，看着那缠绕在三身上的死亡光索断裂，看着张起灵、黑瞎子、解雨臣——她生命中最重要、最无法割舍的三个人——脱离了那必死的绝境。
尽管他们此刻看着她的眼神，充满了比她正在承受的肉身崩解更让她心疼的绝望与痛苦。
尽管她知道，她的消失，将给他们带来永不磨灭的创伤。
但，足够了。
她这漫长而孤寂的一生，这被视为“异常”与“诅咒”的生命，终于在最后一刻，绽放出了意义的光芒。
为守护而逝。
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执念，不再是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答案。
这是她正在用自己的一切，亲身实践，并即将完成的……最终使命。
她的嘴角，开始极其缓慢地、艰难地，向上牵起。
那不是一个欢欣的笑容，也不是一个凄苦的苦笑。
那是一个剔除了所有杂质，只剩下最纯粹情感的——温柔的、释然的、甚至带着一丝神圣意味的——微笑。
血色光芒在她眼前扭曲、翻腾，将她透明的身影映照得光怪陆离。
但她那双也正在逐渐失去焦距、变得虚幻的眸子，却依旧清晰地倒映着他们的身影。
她看到张起灵单膝跪地，用刀强撑着不让自己彻底倒下，他抬着头，那双总是深邃淡漠的眼睛，此刻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滔天的巨浪——是崩溃，是不敢置信，是撕心裂肺的痛，还有一种……仿佛世界随之坍塌的死寂。
他看着她，嘴唇翕动，没有声音，但她仿佛能听到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最绝望的呼唤。
她对他微笑着，用眼神传递着最后的信息：小官，好好活下去。你的手，很暖。
她看到黑瞎子瘫倒在地，那双不再被墨镜遮蔽的眼睛，失去了所有玩世不恭的神采，只剩下空洞的、凝固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恨意。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只是死死地、死死地望着她，仿佛要将她这最后的模样刻进永恒的地狱。
她对他微笑着，带着一丝歉意，一丝感激：阿齐，对不起，要失约了。谢谢你的陪伴，那些日子，我很开心。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解雨臣——她的哥哥身上。
他泪流满面，俊美的脸庞因极致的悲痛而扭曲，他向她伸着手，仿佛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那眼神，跨越了千年，与记忆深处那个雪地里推开她的少年重合。
她对他微笑着，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祝愿：哥哥，保重。这一次，换阿萤来保护你。好好活着，连同我的那一份。
肉身崩解的痛苦依旧在持续，并且开始深入骨髓，触及灵魂。
她感觉到自己的思维开始变得迟缓，记忆的碎片如同退潮般从意识的沙滩上流失，对外界的感知也逐渐模糊。
但那个微笑，却始终凝固在她的脸上。
甚至，在她身影越来越淡，几乎只剩下一个由微弱白光勾勒出的、即将溃散的轮廓时，那抹微笑，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惊心动魄。
它像是一个烙印。
印在了这三人的眼中。
印在了这血腥的祭坛上。
印在了她这千年孤寂旅程的——终点。
终于，当最后一丝属于她肉身的实感彻底消失，当她的灵魂本源也被那古神残影贪婪地抽取、撕裂，即将归于彻底的虚无时……
她用尽最后一点即将消散的意识，维持着那个面向他们的姿态，维持着脸上那温柔、释然、带着解脱意味的……最后的微笑。
然后。
那由微弱白光勾勒出的、最后的轮廓，如同投入烈焰的最后一缕轻烟，轻轻一闪，彻底消散在了那无尽的血色光芒之中。
再无痕迹。
祭坛中心，空无一物。
只有那吞噬了她的血色能量，在疯狂欢呼、奔腾。
只有那上空的古神残影，在满足地膨胀、嘶吼。
而她，游佳萤，千年不朽的存在，带着她那最后的、定格在微笑中的容颜，彻底逝去。
以守护为名。
以微笑为别。
喜欢盗笔：长生萤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盗笔：长生萤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