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的忙碌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县城。农技站里电话铃声不断，各公社的请示、汇报文件雪片般飞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焦灼。林枫埋首在资料和报告中，敏锐地捕捉着来自基层的每一个信号。
他发现，关于“标准播种机适应性”的问题反馈明显增多。几个丘陵地区的公社不约而同地提到，统一配发的播种机在坡地上作业时，存在下种深度不均、甚至漏播的情况。这些问题被包裹在“请求上级技术指导”的谦卑措辞中，但其背后，是即将影响收成的严峻现实。
与此同时，一份来自红星公社（原红星合作社升级）的春耕进度报告，引起了林枫的特别注意。报告在提及播种环节时，用语含糊，只强调了“组织有力，进展顺利”，但与之相关的农机具出勤和维修记录却显得过于“干净”，与往年同期数据相比，缺乏那种必然会出现的小故障和零配件更换记录。
这种异常的“顺利”，结合孙社长过往的立场，让林枫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猜测：红星公社很可能仍在某种程度上，隐秘地使用或借鉴了那些被明令禁止的改良技术，只是做得更加隐蔽，记录也更加“完美”。
他没有声张，只是将这份报告和相关数据默默地做了标记，存放在自己的“特别关注”档案里。
真正的风暴，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一天下午，陈站长脸色凝重地将林枫叫进办公室，将一份刚收到的、盖着地区农业局公章的文件递给他。文件标题是《关于青石峪公社周大山同志所反映问题的初步调查及处理通报》。
林枫的心猛地一沉。他快速浏览着文件内容，越看，脸色越是冰冷。
通报称，青石峪公社原支书周大山，在停职审查期间及之后，“思想认识不到位，存在抵触情绪”，近期更被发现“暗中收集、散布不实信息，诋毁现行农业技术推广政策，破坏标准化工作推进”，性质恶劣，影响极坏。经研究决定，给予周大山同志“撤销党内一切职务，留党察看两年”的严厉处分。
通报后面，还附了一份“情况说明”，罗列了几条周大山的“错误言行”，其中包括“夸大非标准工具的效用”、“质疑统一配发设备适应性”、“散布消极言论影响群众积极性”等。字字如刀，将周支书彻底打入了深渊。
拿着这份薄薄却重逾千斤的文件，林枫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他仿佛能看到周支书那张被山风刻满皱纹、却始终带着倔强的脸庞。这位淳朴的基层干部，没有在之前的审查中屈服，反而在压力下选择了更坚决的抗争，最终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这不仅仅是对周支书个人的打击，更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信号：任何试图挑战或质疑“标准化”路线的行为，无论以何种形式，都将遭到无情的镇压。这股力量，比他想象的更加强大和冷酷。
“看到了？”陈站长的声音将林枫从翻腾的思绪中拉回，“这个周大山，冥顽不化！给了机会不知道珍惜，落到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他的语气带着惯常的刻板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似乎周支书的被严惩，印证了他所遵循的路径的正确性。
林枫抬起头，迎上陈站长的目光。他努力压下胸中翻涌的怒火与悲凉，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静：“看到了，陈站长。组织处理得很及时，维护了政策的严肃性。”
陈站长对他的反应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嗯，你要引以为戒。在我们农技系统工作，政治立场、规矩意识是第一位的。技术再好，方向错了，一切等于零。”
“我明白。”林枫垂下眼睑，掩住眸中复杂的神色。
拿着那份通报回到自己的座位，林枫久久无法平静。周支书的遭遇，像一记重锤，敲碎了他之前通过“技术性建议”在体系内寻求缝隙的些许乐观。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不允许任何异质声音存在的强大机器。周支书只是稍微显露了抗争的苗头，便被迅速而彻底地碾碎。
那么，自己呢？自己那些在规则边缘的试探，那些隐藏在技术细节背后的真实信息传递，又能隐藏多久？一旦被察觉，等待他的，恐怕不会比周支书好多少。
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头。
晚上，他回到集体宿舍，躺在坚硬的板床上，辗转难眠。窗外，县城稀疏的灯火无法照亮他内心的沉重。他想起离开城关镇时苏念卿强忍泪水的眼神，想起王铁柱重重的握手，想起孙社长沉默的支持，更想起周支书那幅充满期盼的炭画……
难道，所有的努力和坚守，最终都要被这样无情地摧毁吗？
不。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倔强地响起。
周支书的牺牲，固然惨痛，但也像一声惊雷，惊醒了尚且抱有幻想的人。它用最残酷的方式证明，妥协和沉默无法换来生存空间，唯有更坚定、更智慧、更隐蔽的斗争，才能让火种存续。
他不能退缩。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策略。他要像水一样，无孔不入，却又无形无迹。他要将知识和信念，化作更微小的颗粒，融入这个庞大机器的运转之中，等待时机。
林枫重新坐起身，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摊开了笔记本。他不再记录那些可能带来风险的技术分析和发现，而是开始用只有自己能懂的符号和缩写，记录下农技站内部的人员关系、文件流转的关键节点、可能存在的监管盲区，以及……那些在官方话语体系下，依然顽强流露出的、来自基层的真实需求和困境。
他在绘制一幅地图，一幅在这个庞大体制内求生存、谋发展的地图。周支书的鲜血，没有让他恐惧退缩，反而擦亮了他的眼睛，让他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斗争的残酷性和长期性。
无声的惊雷过后，不是绝望的沉寂，而是更深的蛰伏与更坚定的谋划。冰层之下，暗流因为巨大的压力，反而积蓄起了更强大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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