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天佑元年,冬深似海。
北凉道的风,像是裹着碎冰碴子的尖刀,一刀一刀剐在人脸上,不见血,只留下冻彻骨髓的疼。
一辆破旧的马车,在十几个神色麻木、甲胄破败的京营老卒押送下,碾过官道上冻得坚硬如铁的积雪,“吱呀吱呀”地慢腾腾驶向那座矗立在茫茫风雪尽头——那座如同匍匐巨兽般的边城凉州城。
马车里,萧煜蜷缩在一张脱了毛的旧熊皮褥子里,身体随着车辆的颠簸微微晃动。
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唯有那双眼睛,深邃得不像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更不像一个被废黜流放、病入膏肓的皇子。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郁不散的药味,混杂着边地特有的粗粝风沙气息。
“咳咳……”一阵寒风卷着雪沫从车厢缝隙钻入,引得他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肺叶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疼痛。
他微微掀开车窗一角,向外望去。
天地间惟余莽莽,淡墨色的天穹低垂,仿佛要与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荒原连成一片。
远山如黛,近树挂素,极目所至,尽是白茫茫一片,干净得令人心慌,也荒凉得让人绝望。
“北凉……这就是北凉。”萧煜心中默念,一丝苦涩混着奇异的解脱感在舌尖蔓延开。
前世记忆如浮光掠影,他本是芸芸众生中一员,庸碌半生,一场意外,莫名魂穿在了这具同名的年轻躯壳上。
萧煜,大胤王朝永初帝的第七子,生母早逝,母族衰微,自身又因“体弱多病”、“冲撞圣驾”被废黜皇子封号,逐出玉京,发配到这苦寒的北凉边地,美其名曰“养病”,实则与等死无异。
从锦绣堆玉的帝国中心,到这鸟不拉屎的绝塞边城,其间落差,何止云泥?
随行的除了这几个被一并“流放”的老卒,便只有一个从小跟着他、同样瘦弱的小太监福宝。
至于宫女、财物?那是得势皇子才有的排场,他一个废人,能活着离开玉京,已是新册立的太子殿下“宽宏大量”了。
“殿下,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吧。”福宝哆哆嗦嗦地递过一个温着的皮囊,声音带着哭腔,脸上冻得青一块紫一块。
萧煜接过,抿了一口。
水温吞吞的,带着股皮腥气,但他还是缓缓咽下,一股微弱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勉强压下了喉头的腥甜。
“快到了。”萧煜声音沙哑,目光却越过福宝,落在车窗外那越来越近的、黑沉沉的城墙轮廓上。
凉州城,大胤北疆门户,抵御北漠铁骑的第一道防线。
城墙是由巨大的青黑色条石垒砌,历经百年风霜战火,布满刀劈斧凿、箭矢留下的斑驳痕迹,像一位沉默而伤痕累累的老兵,矗立在风雪中,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然而,城门口的情形,却与这份威严不太相称。
稀稀拉拉几个守城兵卒,抱着长矛缩在城门洞里,跺着脚,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寒风扯碎。对于他们这行人的到来,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连上前盘问的兴趣都没有。
一个被废的皇子,在这朝不保夕的边关,怕是连个有点实权的校尉都不如。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北凉之地,显得尤为直接和残酷。
押送的老卒头目上前,验过文书,守卒随意挥了挥手,马车便吱吱呀呀地驶入了城门洞下的阴影里。
光线骤然一暗,仿佛从荒原进入了巨兽的口中。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也好不了多少。
街道宽阔,却显得空旷,积雪被车马行人踩得污浊不堪。
两旁店铺大多关门闭户,偶尔开着的,门口也挂着厚厚的棉帘,阻隔着风雪和寒气。
行人神色匆匆,面容被风霜刻满痕迹,眼神里带着边地军民特有的警惕和麻木。
按照流程,他们需先去凉州都督府报备。
凉州都督府衙门前,更是冷清。
值守的卫兵盔明甲亮,眼神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通报,等待,足足在风雪里站了半个时辰,才有一个穿着青袍、品阶不高的文官慢悠悠出来。
“下官凉州都督府录事参军,赵启明。”那文官拱了拱手,态度不算恭敬,也不算太过失礼,只是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疏离,“都督大人军务繁忙,无暇接见。七…萧公子的安置事宜,由下官负责。”
他看了眼萧煜苍白的面色和单薄的衣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随即递过一份文书和一把钥匙。
“城西有处旧院,原是前任粮草官的居所,虽简陋,倒也清净,正适合萧公子静养。这是地契文书和钥匙,一应日常用度,按制由府库拨付,每月初一支取。”
萧煜默默接过,触手冰凉。
福宝忍不住道:“这位大人,我家公子…萧公子身体不适,能否……”
赵录事皮笑肉不笑地打断:“北凉地瘠民贫,比不得玉京繁华,一切需按规矩来。萧公子既然来了北凉,还是要早些习惯才是。”说完,也不等回应,转身便回了府衙。
态度鲜明——凉州都督府,不欢迎他这个烫手山芋。
押送的老卒任务完成,领了回执,如同卸下千斤重担,片刻不留,匆匆离去。
原地只剩下萧煜、福宝,以及那辆破马车和车夫。
“公子,他们…他们也太过分了!”福宝气得眼圈发红。
萧煜却只是平静地将文书和钥匙收起,拢了拢身上的旧熊皮,淡淡道:“走吧,去看看我们的‘新家’。”
城西那处旧院,果然如赵录事所言,“简陋”。
院墙塌了半截,院中积雪深可没膝,几间屋舍门窗破损,寒风在里面畅通无阻。屋内积满了灰尘,蛛网遍布,角落里甚至能看到冻僵的老鼠尸体。
福宝一看,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这…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
车夫帮忙将仅有的几件行李搬下车,收了钱,也像躲瘟疫般飞快驾车走了。
天地苍茫,风雪呼啸,仿佛将这破败小院彻底隔绝在世外。
萧煜站在院中,任由冰冷的雪花落在脸上、颈间,刺骨的寒意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这北凉酷寒的空气,呛得他又想咳嗽,却强行忍住了。
绝境吗?
的确是绝境。
身体是前路不明的废皇子之身,身处虎狼环伺的边关绝塞,无人可靠,无势可依,还有玉京那边时刻可能落下的明枪暗箭。
但……他的眼底深处,那抹不属于这年少躯壳的深邃中,有一点极微弱的火苗,在这酷寒中,顽强地闪烁着。
前世庸碌,此生虽险,却挣脱了那方寸牢笼,来到了这片广袤天地。
风雪淬体,边关砺心。
“福宝,”萧煜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透出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收拾一下,我们……要在这里住下了。”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拂去眉梢凝结的冰霜,目光掠过破败的院墙,望向南方玉京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睡龙潜渊,鳞爪初痒。
这北凉的风雪,正好磨一磨我这藏了许久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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