郢(ying)都的城墙在暮色里泛着血色。楚平王的尸骨早已朽烂,但城头变换的大王旗,依然刺痛着一个人的眼睛——伍子胥。
他站在吴军大营的高处,手里攥着一卷被摸得发亮的皮质地图,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十七年了。从那个父亲和兄长被诱杀、自己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出昭关的夜晚算起,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七年。他的头发和胡须早已斑白,但胸腔里那团火,非但没有熄灭,反而烧得更旺,更冷,更硬。
他身边站着另一个沉默的人——孙武。这位被后世尊为“兵圣”的将军,此刻更像一个冷静的工程师,目光在地图和远处隐约的城郭之间来回移动。他们在筹划的,不是一次普通的进攻,而是一场外科手术式的精确斩首,目标直指楚国的首都郢都。而通往郢都的路上,横亘着楚国最后、也是最强的野战兵团。
一、仇恨驱动的算法:每一步都算到骨子里
“柏举。”伍子胥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一个点。那里是今天湖北麻城附近,大别山与江汉平原的交界处。
选择这里决战,不是拍脑袋决定的。这是伍子胥用十七年时间,在脑子里反复推演、结合最新情报得出的最优解。
他的算法核心,是由仇恨驱动的极端理性。
第一步:情报建模——楚国的“兵力分布图”。
伍子胥从未停止收集楚国的情报。通过商人、逃人、乃至收买的楚国低级官吏,他脑子里有一张动态的楚国军力图:
楚国主力,由令尹子常(囊瓦)率领,集结在汉水西岸,试图依托这道天堑阻挡吴军。
楚军内部有裂痕:子常贪鄙,与左司马沈尹戌(xu)不和。沈尹戌提出一个更主动的战术——自己率部分兵力绕到吴军后方,毁其战船,断其归路,子常则正面坚守。但子常既想独占功劳,又怕沈尹戌成功后威望超过自己。
楚军虽然人多,但多年未经历硬仗,军纪松弛,士兵厌战。而吴军,是孙武一手训练出的、经历了伐楚外围战役锤炼的精锐职业兵。
第二步:路径规划——出其不意的“死亡走廊”。
通常从吴国(苏南)攻楚,走淮河流域绕大别山北麓,是正道,但路途遥远,补给困难,楚军也必有重兵防备。
伍子胥和孙武选择了一条险路:沿淮水西进,到达大别山北麓后,突然弃船登陆,从大别山与桐柏山之间的隘口(着名的“义阳三关”区域)强行军穿过,直插汉水东岸。这就如同在敌人以为的“安全区”侧面,撕开一条口子,直接出现在其防御薄弱部位。
这条路线,山高路险,补给几乎断绝,是兵法上的“死地”。但正因如此,楚军绝对想不到。伍子胥要的就是这个“想不到”。他赌的是吴军更强的体能、纪律和背水一战的决心,赌的是楚军统帅的愚蠢和犹豫。
第三步:心理推演——对手的“决策树”。
伍子胥太了解楚国贵族了。他出身于此,深知他们的傲慢、短视和内斗习性。他几乎能猜到子常会怎么想:
“吴人远来,必然疲惫。”
“我军背靠汉水,补给充足,以逸待劳。”
“沈尹戌那家伙想抢功?哼,不能让他得逞。”
“或许……可以先打一仗,捞点战功,稳住国内?”
基于这种推演,伍子胥制定的战术不是强攻,而是挑衅与引诱。用灵活的小股部队不断骚扰楚军,激怒子常,让他觉得“吴军不过如此,可以吃掉”,从而放弃坚守计划,主动渡河来战。一旦楚军离开坚固的汉水防线,进入预设的柏举战场,他们的数量优势就会在复杂地形中化为乌有。
二、幽灵网络:看不见的“眼睛”与“耳朵”
吴军能在陌生的楚国腹地如入无人之境,精准地找到这条“死亡走廊”,并实时掌握楚军动向,靠的绝不仅仅是地图和推测。伍子胥背后,有一张他经营多年的地下情报网。
这张网的节点复杂而有效:
楚国境内的“不满者”:被楚平王、楚昭王迫害过的贵族后裔,对当政的子常等人不满的失势官员。伍子胥的复仇旗帜,对他们有吸引力。他们提供内部消息、地形细节甚至有限的人员引导。
商人网络:春秋时期,商人走南闯北,消息最灵通。伍子胥可能通过吴国的官方贸易或私下重金,买通了某些在楚吴之间经营的商队,让他们传递信息,甚至利用货队为吴军小股部队打掩护。
战场斥候与“死士”:孙武训练出的精锐侦察兵,化妆成楚人模样,深入敌后,观察楚军营垒布置、军队士气、将领活动。他们像幽灵一样穿梭,将信息源源不断送回。
“心理战”散播者:故意散布谣言,夸大吴军实力,渲染伍子胥复仇的可怕决心,加剧楚军普通士兵的恐惧。甚至可能伪造情报,诱使楚军做出错误判断。
《左传·定公四年》记载这场战役,虽未详细描述情报战,但字里行间能看出吴军的行动极具针对性,且对楚军内部矛盾了如指掌:“楚瓦(子常)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楚国的子常不仁德,他的部下没有必死之心……先攻击他,他的士兵一定会溃逃。)这显然基于对楚军将领的深入了解。
正是这张无形的网,让伍子胥的“复仇GpS”能够实时更新,让他敢于走险路,让他能精准把握那个稍纵即逝的战机——激怒子常,诱其出战。
三、柏举的精确打击:当计算遇见冲锋
战斗的进程,几乎完全按照伍子胥和孙武的剧本上演。
子常被吴军持续的骚扰和挑衅激怒了,也担心沈尹戌真的断吴军后路抢了头功。他否决了部下的稳妥建议,率领楚军主力渡过汉水,寻求与吴军决战。这正中吴军下怀。
两军在柏举列阵。楚军虽众,但阵型松散,士气低迷。吴军虽寡,却像一部精密机器,沉默而肃杀。
关键时刻,吴王阖闾的弟弟夫概站了出来。他看准楚军阵势未稳的时机,对阖闾说:“楚瓦不仁,其臣莫有死志。先伐之,其卒必奔。而后大师继之,必克。” 这番话,简直就是伍子胥情报分析的战场版。
夫概不等阖闾正式下令,亲率手下五千精兵,像一把尖刀,直插子常的中军。这是赌博,更是基于精确计算的致命一击。他知道楚军指挥核心脆弱,知道子常不得人心。
果然,子常的中军被这亡命般的突击打得措手不及,率先动摇、溃退。主帅一跑,楚军本就低落的士气瞬间崩盘,庞大的阵线如同雪崩般瓦解。吴军主力趁势全线掩杀。
一场预计中的惨烈攻坚战,变成了一场追击歼灭战。楚军兵败如山倒,从柏举一路向西溃逃。吴军则像嗅到血腥味的狼群,紧追不舍,在清发水(今涢水)、雍澨(shi)等地连续发动攻击,不给楚军任何喘息重组的机会。
四、郢都的黄昏:终点与起点
溃逃的楚军和追击的吴军,几乎前后脚抵达郢都城下。楚昭王连收拾细软都来不及,带着少数亲信,仓皇弃城西逃,钻进了云梦大泽。
伍子胥站在了郢都的城门前。十七年的噩梦,十七年的筹划,十七年的忍辱负重,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城门洞开,曾经象征着不可一世的楚国王权的都城,如今像一座不设防的废墟,躺在他面前。
他走了进去。步伐很稳,但每一步,都踩在旧日记忆和家族鲜血之上。
接下来的事情,史书用了冷峻的笔调记载:他找不到活着的楚昭王复仇,便掘开楚平王的坟墓,拖出尸骨,鞭之三百。这个极端的行为,震惊了当时的所有人,也成了他个人履历上无法抹去的暴烈一笔。
从纯粹的复仇战术角度看,伍子胥的“柏举之战”堪称完美:精准的情报、冒险但高效的路径选择、对敌心理的精准把握、关键时刻的果断突击。这是一次仇恨与智慧结合产生的军事杰作。
然而,当他真的站在郢都的废墟上,鞭挞仇人的朽骨时,他或许才意识到,复仇的终点,往往是一片更深的虚无。吴军深入楚地,后援不继,占领无法持久。楚国的抵抗力量在各地酝酿。而他的极端行为,也激起了楚国上下更强烈的敌意和反弹。
他的“GpS”精确引导他完成了毁灭,却没有给他,也没有给吴国,规划好毁灭之后的路。
(第五十三章完)
郢都的宫室在燃烧,伍子胥的鞭声在旷野回响。复仇的火焰燃烧到了顶点,却也照亮了前路的险峻:孤军深入的吴军已成强弩之末,楚人的仇恨被彻底点燃,而吴王阖闾和他的弟弟夫概,在巨大的胜利和财富面前,心思也开始微妙变化。下一章,我们将看到,当夫差接过权杖,他与败而复起的勾践之间,将展开一场超越个人恩怨的、关于国力、韧性与战略耐力的终极“产能竞赛”。看越国如何将“十年生聚”变成一套可怕的国家复兴程序,而吴国又如何被胜利冲昏头脑,一步步踏入自己挖掘的霸权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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