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诚放下那只白瓷茶杯,发出清脆的“磕哒”声。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将身体微微后仰,靠在舒适的皮质椅背上,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光洁的红木办公桌面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那节奏不快不慢,均匀而稳定,却像敲在吴良友的心尖上,让他心里那根弦不由自主地绷紧了。
他知道,这是领导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不敢出声打扰,只能把身子坐得更直,双手握紧,摆出更加谦恭的姿态,等待着下文。
“开发区征地的事,我大概还有点印象,”黄诚终于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前阵子听王书记提过一嘴,说是有几户群众,情绪比较大,工作不太好做,成了‘钉子户’?怎么,听你刚才的意思,已经处理好了?”
吴良友心里又是“咯噔”一下——
果然是王胖子那个搅屎棍提前打了小报告!
他赶紧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恳,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处理完棘手问题后的疲惫:
“黄县长,您掌握的情况很准确。那几户群众,之前确实对补偿政策有些误解,情绪比较激动,主要是担心拆迁后短时间内找不到合适的住处,生活没着落。我们了解到这个情况后,高度重视,立刻协调城关镇和相关部门,连夜排查了辖区内所有的闲置房源和过渡安置点,终于在今天凌晨,帮他们都找到了合适的临时住房,并且协助他们完成了搬迁。现在老人、孩子都安置妥当了,生活用品也配备齐全,他们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表示理解和支持我们的工作,保证不会再因此事引发任何不稳定因素。”
他特意加重了“连夜”、“高度重视”、“安置妥当”这几个词的语气,就是要突出自己反应迅速、执行力强、并且时刻将群众冷暖放在心上的“公仆”形象。
黄诚听完,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追问“钉子户”的具体细节,转而将话题引向了征地工作的整体进度:
“你们局报上来的那些数字,我抽空看了一下,征地总面积是128.5亩,涉及56户村民,总补偿款预算676万,没错吧?”
“对!对!黄县长您记性真好!”
吴良友赶紧连声应和,脸上堆满笑容,“每一户的实物调查清单,包括房屋面积、结构、附属物,甚至院里种了几棵树,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户主本人也都在上面签字按了手印,确认无误。补偿标准严格按照县里最新出台的文件执行,并且在村务公开栏和镇政府门口都公示了整整七天,全程录像,没有收到任何书面或口头的异议。我们绝对是严格依法依规办事,不敢有半点马虎,更不敢打任何折扣。”
他边说,边作势要从公文包里抽出那份厚厚的清单附件,想要双手呈过去给黄诚过目,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不用拿了,材料那么多,看着也累。”
黄诚摆了摆手,制止了他的动作,端起茶杯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语气缓和了些许,“嗯,你们国土局这段时间,确实辛苦。铁路和天然气管道征地、高速路拆迁,连着几个都是硬骨头,难啃。你们能稳住局面,按时推进,没有出大的纰漏,这一点,还是值得肯定的。”
这话听在吴良友耳朵里,简直如同三伏天喝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从头到脚都透着一股舒坦的熨帖感。
他赶紧欠了欠身子,摆出更加谦卑的姿态,把功劳往领导身上推:“黄县长,您这话可真是折煞我了。开发区建设能顺利推进,征地工作能有点微不足道的进展,这全都是您和县委县政府领导有方,决策英明!我们下面这些人,就是严格按照领导的指示和命令办事,踏踏实实跑跑腿,动动嘴皮子,谈不上什么功劳。真要说辛苦,那还是黄县长您最辛苦,天天大会小会不断,文件堆得比山还高,方方面面都要操心,比我们这些具体干活的人,忙多了,也累多了。”
黄诚“呵呵”笑了两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意味。
他放下茶杯,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像两把无形的小刷子,在吴良友脸上来回扫视,语气也沉了几分:
“话虽这么说,工作成绩也值得肯定。但这年头啊,人心浮躁,诱惑也多。能在大是大非面前站稳脚跟,在利益诱惑面前守住底线的干部,可就不那么多了。有些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台面上喊着廉洁自律,口号震天响,台底下就忍不住伸手要钱,搞权力寻租。这种‘两面人’,这种行为,最是让人不齿,也是我们队伍里的害群之马。”
吴良友后颈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立起来了!
这话针对性太强,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批评!
他心脏狂跳,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是王胖子在背后又说了他什么坏话?还是上次那笔他通过虚报青苗补偿费,悄悄揣进自己兜里的几万块钱漏了风声?或者是更早之前,帮宏达公司操作那块工业用地性质变更的事,被人捅上去了?
他感觉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赶紧往前又凑了凑,屁股几乎只挨着沙发边,声音都因为紧张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黄县长,您……您放心!我吴良友别的本事没有,能力也有限,但就认准两个死理:一是领导交代的工作,砸锅卖铁、想尽一切办法也得办好,绝不讲条件!二是不该碰的红线,不该拿的东西,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不越雷池半步!我可以用党性,用人格向您保证!您要是不信,随时可以派人查我的账,查我经手的所有项目,查我身边的人!我绝对经得起任何形式的检查!”
他说得情真意切,额头上甚至因为激动而冒出了汗珠,恨不得当场剁指头发誓,以证清白。
黄诚却并没有接他这个话茬,只是端着茶杯,用那种看不出喜怒的眼神静静地盯着他,眼神里的东西复杂难辨,像是蒙了一层厚厚的迷雾,让你猜不透他到底是真的听到了什么风声,还是在例行公事地敲打警示。
吴良友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手心湿漉漉的全是汗。
他意识到不能再在这个危险的话题上纠缠,必须立刻转移焦点。
他强行稳住心神,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将话题引回具体工作:
“黄县长,您看……开发区那几块已经完成征收和初步平整的土地,报批材料都准备齐全了,流程也走完了,能不能请您抽个空,把字给签了?下面好几个施工队都等着进场呢,机械设备、人员都集结好了,就等开工令。这要是再拖下去,恐怕会耽误整体工期,影响我们县年底的Gdp冲刺任务和重点项目建设考核啊。”
他巧妙地把“签字”和“Gdp考核”挂钩,他知道这是黄诚最为看重的政绩指标之一。
“急什么?”黄诚放下茶杯,手指点了点他放在沙发旁的公文包,语气依旧不紧不慢,“土地审批要严谨,程序一步都不能少。你先别光盯着签字,再说说失地农民后续的保障方案,你们国土局牵头,具体打算怎么弄?不能光在汇报材料上喊几句口号,画个大饼,得拿出实实在在、能落地的具体办法来。老百姓失去了土地,就是失去了最根本的依靠,后续生计问题解决不好,今天签了字,明天他们就能再来把你办公室的门堵上。”
吴良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话题总算绕开了危险的雷区。
他赶紧顺着杆子往上爬,语气变得自信而流畅:
“关于失地农民的保障,我们早就未雨绸缪,规划好了几条实实在在的路径!第一,我们已经和县职业中等专业学校达成了合作协议,由县财政出资,免费为所有有培训意愿的失地农民提供职业技能培训,开设了电工、焊工、家政服务、餐饮烹饪等多个紧贴市场需求的实用专业,培训结束后,直接由学校和我们局里共同出面,向开发区内的企业优先推荐就业;第二,我们主动协调了县人社局和社保局,开辟绿色通道,为所有失地农民无缝衔接养老保险关系,他们个人需要承担的部分,我们也在积极和未来可能吸纳他们就业的企业协商,争取由用工单位补贴一半,最大限度降低他们的负担;第三,我们规划在开发区周边,利用一些边角地块,建设两个小型便民服务市场,建成后,摊位优先、并且以低于市场价一半的租金,租赁给失地农民经营小商品、蔬菜水果或者早餐小吃,帮助他们自主创业。”
他说得条理清晰,数据明确,每一条都紧紧扣住“民生”、“就业”、“稳定”这些关键词,就是为了让黄诚觉得,他吴良友不仅会搞征地拆迁这种“硬”工作,更懂得体恤民情,会做群众工作,是个有温度、有思路的干部。
黄诚听着,手指不再敲击桌面,而是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时不时微微点头,等他说完,才开口评价道:
“嗯,这个思路听起来还不错,考虑得也算周全。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变得严肃,“关键是要落实到位,要把这些好政策真正送到老百姓手里,变成他们兜里的钱,碗里的饭。千万别搞成‘纸上谈兵’,开头轰轰烈烈,最后虎头蛇尾,成了半拉子工程,甚至烂尾工程。我可提醒你,良友同志,老百姓的事,没有小事。失地农民保障这块要是出了岔子,引发了群体性事件,第一个唯你是问,追究你的责任!”
“您放心!黄县长,这个我绝对敢打包票!”
吴良友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语气斩钉截铁,“方案一旦通过,我立刻安排局里得力的骨干,成立专门的工作小组,一对一跟踪落实,每周直接向我汇报一次进度,遇到问题随时协调解决。我向您保证,一定把这些措施扎扎实实落地,见到实效,绝不让一个失地农民因为生活无着而犯愁!绝不会给县委县政府,给您添任何麻烦!”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一条缝,秘书张华探进头来,脸上带着些许为难的神色:
“黄县长,打扰一下。县委办刚来电话,通知说原定九点钟召开的常委会,因为市里领导行程有变,临时提前到八点五十开始了。车子已经在楼下等着,您看……”
黄诚抬腕看了看手表,眉头立刻皱成了一个清晰的“川”字,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都说‘当官要当副,莫要当常务’,这话真是一点不假。一天到晚,不是开会就是批文件,协调不完的矛盾,处理不完的琐事,简直比隔壁居委会调解家庭纠纷的大妈还要忙。”
他放下手腕,目光重新投向吴良友,带着一种“时间紧迫,直截了当”的意味,“好了,良友,时间紧张,咱们也别绕弯子了。说重点吧,除了这几份需要我签字的报批材料,还有什么需要我立刻拍板定夺的事情?抓紧时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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